昨夜风吹雨打一整晚,将原本就不怎么强壮的樱桃树糟蹋得够呛,树旁边的水池子里漂着零七八碎的残叶。
天还没亮,不到凌晨五点,陆斯回就回到了家中。一进院儿看见此番此景,就搬来了梯子支在了樱桃树下,他还记挂着要为林漫熬樱桃酱。
他站在梯子上,一手拿着竹编筐,看着一串串滴着水的红樱桃,听见了林漫走来的声响,回头问道:“怎么起这么早,要晨跑吗?”
空气潮湿,天雾蒙蒙的,林漫抱紧自己的胳膊,站在离樱桃树一定的距离,仰头望着他。
一夜未眠,她问着陆斯回问题的声音有些干裂,“你知道《隐楼》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吗?”
陆斯回背着身摘樱桃的手稍停顿了一下,他的喉结翻滚吞咽,手上的动作又很快恢复流畅,没有回话。
“讲了一个替身的故事。”林漫向前走了几步,绿草掠过她的脚踝,上面遗留的雨滴沾湿她的脚腕,“自古贵族便有豢养替身的习气,为的是当权谋斗争危及到自身性命时,这些替身能使其脱于困境。”
少许树枝已被打折,内里浅棕色的枝芯裸露在外,垂挂着的幽绿树叶覆着水光。陆斯回的手在枝叶之间往来穿梭,手腕处翻卷而起的衬衫上出现了道道湿痕。
“凡替身者一生都在为他人而活,皆无姓名,替苦、替离、替爱、替死,就算死去时已血流肉绽也要被再次毁尸灭迹。”
林漫盯着他的背影,他将摘下的樱桃扔于竹编筐内,樱桃落在竹编上发出噗通的闷响,又贴着竹编弧度来回滚转。
她继续缓缓地道:“可《隐楼》不同。《隐楼》里的主人公对日复一日的机谋权术、明枪暗箭深感厌倦腻烦。他听闻有隐楼于世,藏于深山幽谷,其内有穷困疾苦之人,也有达官显宦,皆在贩卖交换自己的人生。”
“所有人在隐楼里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人的替身,好像这样才是真正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树根处的黑润泥土舔着遭遇了利雨袭击的熟樱桃,部分已经发褐糜烂,露核的半颗果肉在流着鲜红的汁水,她更向前踏了几步。
“只是在成功交换人生之前,要经历关关考验,付出巨大代价,认清自己是否敢于割舍,毁容再易容,这一切都让许多人半途而废。”
“但主人公还是坚持那么做下去。”林漫走至水池旁,凝视着他的侧脸,“故事的最后停留在他真的完全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停留在他成为了替身的第一天。”
竹编筐快要被装满,陆斯回仍然面无表情地、机械地重复着掰折樱桃枝的动作。
“我不知道他成为所谓的替身后,是从此潇洒畅意而活,还是发觉自己依旧身处洪流之中。”林漫初看这个故事时,被主人公执着挣脱命运束缚的念想所触动,可如今她不懂该怎么理解了。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斯恛。”
比起她刚才发出的每个字音,她所说出的最后两字虽微不可闻,但其中多含有了一种确认的音调。陆斯回听得出来,她所问的,是过去那个握着笔的斯恛。
他拽着最后一串樱桃的力度增大,枝叶动摇,雨水乱坠,薅扯下来的樱桃损伤,糖浆迸出溅在他的手上,手掌温度又将其变得黏腻。
陆斯回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后,才从梯子上下来,与她视线相撞,她的眼眸中是他曾预见到过的失望。
“你知道结局吗,斯恛。”她又问了他一遍。
陆斯回将盛满樱桃的竹编筐放在了水池折角处,他拧开水龙头,弯下腰将手上的糖分洗去。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掺在流水声中,并未有意欺瞒她,而是与她相同,他不知结局该何去何从。
林漫从没觉得过夏天的早晨会这么冰凉,从脚心凉到头颅,寒意不留分寸地布满她手指的每一个末梢。
“连你也不知道...”她青白的嘴唇扯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我却相信了这么久。”
她相信他笔下的那个人物真的冲破了桎梏,这给予了她精神动力,她舍弃掉她原本安稳的生活,她勇敢了一些追寻自己心中所想,而此刻好像一切又被推翻。
不仅如此,更甚的是,林漫心里因斯恛这个人而建立的青山高楼,灯塔明月在昨晚瓦解、崩塌、粉碎。身处新闻行业,没人比他们更在乎手中的笔。
陆斯回的瞳孔颤动,微握的手指还在滴着冰水珠,目光不愿落在她直视他灵魂的眼睛里。他看见了她的膝盖处的擦伤,低声说了句,“我去拿药。”
“为什么要那么做啊?”她执拗地问着他。
为什么要回避,为什么要抹去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做枪手,为什么要以枪手这样残忍的方式摧毁那个笔直心正的你?
陆斯回的神情变得淡漠阴郁,他越过了林漫朝家的方向走。
她不要再一带而过,她要他撕裂假面。
“轻鹤今日问我为什么要做新闻撰稿人。”她骤然说道。
陆斯回一时不解,脚步停了下来。
“我想了很久,却没有确切而肯定的答案。”
林漫站在陆斯回身后,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像在背诵课文。
“但或许是因为:
总要有星光照耀黑空。”
她的声音夹杂着凉风传了过去,陆斯回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脊背霎时间变得僵硬,向前走的脚步像是卡了壳。
“总要有路灯点亮长夜。”林漫的声音提高了些,跟在他背后,踩在他留下的看不见的脚印上。
她字字不差地背着他曾在2016年7月6日凌晨写下的语句。
“没有光,我们便点燃自己,
没有声,我们便站出呐喊。”
林漫的音量变得更大、更亮,犹如要让全世界听到。
凌晨五点的城市被黑与白交织的柔光笼遮。她倏然认为,陆斯回的背影是在绝望地宣告,就算全世界都听见了,他也不会听到。
“总要有人去做,
总要有人去做。
那为什么不是我们?”
话音刚落,陆斯回却猛地停下来脚步,在林漫差点要撞在他脊背上时,他转身迅速伸手握住了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陆斯回冰冷地道。他的眼神、表情、声音以及相隔她的那十几厘米的距离都冷漠到让人打颤。
他没再看林漫一眼,说完就回身继续往前走。
林漫不在乎他们前几日温暖亲近的关系在刚刚短短的几分钟内跌到了冰点,她快步走上前,并肩走在他的右侧。
“轻鹤今日问我为什么要做新闻撰稿人。”林漫左倾着身体望着他的漠然,语调急促地接着背下去。
背下去他获得最佳新闻撰稿人时,未来得及说的后半段话。
“我们的笔要为不能说话的人发声。”
她的焦灼让脱口的话有些打绕不清,而那些背出的一个个词语,他曾写下过的一行行文字像是无形的钩索,抛向他,企图拉住他。
“我们的笔要给不敢说话的人勇气。”
陆斯回不想再听下去,目不斜视,加快了步伐,躲闪向他抛来的一条条钩索。
“我们的笔要去揭开层层丑陋面具。”
林漫努力跟着他的脚步,眼眶泛红,开始喘息。陆斯回拳头握紧,走的速度更快,身旁风声呼啸,可钩索的铁链还是随着林漫的一句句话,狠狠鞭打在了他皮肤上。
就在他要甩开距离的那一刻,林漫却伸出手去用力拽住了他的胳膊,死死地拉住了他。
乍然停速,两人砰地撞击在一起,隔着一层薄汗的皮肤冰凉,被包裹着的骨骼相撞,发出沉闷响声。
林漫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走到他面前想要与他对视,大口呼吸着,心脏咚咚咚地快要跳了出来。
“我们的笔要把不透明的黑箱砸破。
我们的笔是为了有更多的笔存在!”
她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握着他,甚至在他胳膊上留下了红痕也不肯松手。
“因为我们相信,野火总能燎原。”
终于,她的声音难以掩盖地开始颤抖。
天际转瞬间发白,启明星逐渐隐落,静谧的世界马上就要喧嚣。可在这之前,陆斯回,拜托你听到那个过去的自己好不好?
“你说完了吗?”陆斯回挣开林漫的手,眼神锋锐无情。
林漫哽咽却强撑着,她心如刀割,口无遮拦,“人言为信,你怎么能背弃你的新闻理想?”
“你怎么能丢弃你的所言所思?”
“你为什么要隐藏才能,为什么不做真正的自己?”
太阳升起,暴雨后的烈日烘烤着大地,陆斯回面色浮现愠怒,口吻绝情冷淡地对她道:“要我回答你这个问题,是吗?”
她点点头,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鲁莽。
“好。”陆斯回突然拉起林漫的手腕,冒然走近她的房间,让她慌乱失措。
既然无可避免,就让我们针锋相对,举刀对峙,就让我们戳穿彼此,陷入难堪境地。
陆斯回走至冰箱前,松开她的手。他上半身下压,双手撑在她腰部两侧的厨台棱边。林漫面对着他,身体后倾,背部抵在台面上,强烈的压迫感将她环绕。她不知道陆斯回下一步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
他挑眉盯着她,不容她视线游离,“你一再停留于那扇橱窗前,看着那件红裙却从不走进那家商店。”
“即使你手腕处已经空无一物了三年,你不安时却依然会去找寻寄托。”
“你交友小心谨慎,边界重重。”
陆斯回渐渐下压,越来越贴近她,他们的腿部隔着衣物相抵,气氛白热化,他反问道:“难道你真的相信一个算命先生给你框住的这些条条框框?”
“别扯了,林漫。”陆斯回薄情地嗤笑了一声,“你根本不相信。”
轮到她坐立难安,心惊胆战,她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扣住了手腕,“一切都是因为你胆怯。”
陆斯回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可憎可恶,但他还是不留情面地揭着她内心伤疤,“你害怕未知,你顺从。你扮演着别人口中的“乖女生”,不是信命,而是在不断迎合他人对你的期待。”
“你长久的伪装让你自己都无法确定,什么才是真实。”陆斯回说完松开扣着她的手,直起身来。
他转身打开了那台绿色的冰箱门,加以验证,“所以,你买了这么多包烟,这么多瓶酒,却从未点燃或饮下,你让鲜红的玫瑰在冷藏中凋零。”
冷气的寒烟飘散了出来,那一层满满的酒水,一包包香烟,崭新整齐地被林漫摆放在冰箱里。她此刻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衣服被他一件件剥落,一丝不挂,内心的隐秘被剖开,那种羞耻感弥散至全身,她离开台面,只想要立刻关住那个冰箱门。
“我讨厌你。”林漫咬着下唇,找不到任何适合的词去表达她的暗怨。
门口处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听到了叶轻鹤的声音,“这樱桃怎么放水池那儿不管了?”
一进门叶轻鹤就瞧见了两人对峙的眼神,他抱着樱桃站停。
陆斯回依旧与她目光相对,倘若她有任何掩饰都会在即刻间暴露无遗,他用着破败的嗓音最后问下:“现在,我想问你。”
“你为什么不做真实的你?”
谁都无法用三言两语来回答这个问题,林漫抬起手臂,重重地关上冰箱门,一刻不想再待,跑出了家门。
“林漫!”叶轻鹤随即喊了一声,又皱着眉看向站在原地的陆斯回,放下了樱桃,责怪地叹着气说了句“你啊”,就追了出去。
透过窗户,陆斯回望着林漫远走的背影,单薄的背影,他的耳畔不断回响起她的声音。
或许吧,或许。
或许如今的陆斯回真的再也听不到过去的自己,可他无声又寥寂的世界里从此有了她的声音。
“林漫!”叶轻鹤没跑几步就追上了快步走在前面的林漫,拦住了她,立即道:“我代斯回先向你道歉,他也会马上就向你道歉。”
聒噪的蝉鸣声响起,从树枝上倾洒而下,喋喋不休,晃眼的阳光铺在了她的长发上,染成了她喜欢的金色,她轻声开口道:“我讨厌他。”
叶轻鹤侧了侧身,“我知道,他性格强硬,刚他说话可能没轻重。”
“可是,他说的都对啊......”林漫一直未平静下来的情绪波澜起伏,“我讨厌他轻易看透我的一切,看透我逃避生活的小伎俩。我明明自己都做不到,还在大言不惭地质问他,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林漫失神地道:“他说的一点没错,我不敢推翻曾构建的所有,我习惯粉饰,维持表面平和。其实我内心明明知道该怎么做的,可我一直不去踏出那一步。”
凭心而问,当林漫第一次搜索他姓名却一无所获时,当她在口中一遍遍念出他的名字时,当她望着他凄凉地站在祈福树下时,她早已疑窦丛生,她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直接问他为何入狱,问他知不知道斯恛这个名字,她都没有。
她绕道而行,生怕直面冲突,一向如此。
“我讨厌他。
却又对他如此着迷。”
叶轻鹤明白林漫说的每一句话,他听到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像个做错事的小孩,高气温让她的脸热红,“轻鹤,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林漫顿了顿,“我的心里有一扇窗户。”
汗水沿着她的颈部流了下去,“但我却不敢打开它。”
“我害怕打开它以后,窗外不是我期待的风景,我害怕窗外或许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
“只要不打开这扇窗户,就还有退路,就算现在过得糟糕我也可以安慰自己。”林漫将心中的话终于倒出,压在心里的沉石被抽走,她肩膀下沉,潸然而笑,“我很懦弱,对吧?”
她隔着泪水抬起头,看到叶轻鹤吐出一口气,环看了一圈周边后,真诚地望着她说,“可谁又不是呢?”
他一字一句地道:“林漫,谁又不是呢?”
谁又不是呢......
林漫向台里走去,叶轻鹤和她分开后,回去上二楼找陆斯回,一进门便看到他呆坐在沙发上,麻木地拿着刀去樱桃核。
“你心里有火,你也不能跟人家那么说话。”叶轻鹤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骂,“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想让你好,得亏人脾气好,不然换个随便谁,你看人跟你急不急。”
他半天不吭声,让轻鹤着急,“嗯?跟你说话呢!”
“我会找个机会向她道歉。”陆斯回放下刀,双手交叉支在腿上,“你为什么要给她我以前写过的手稿?”
叶轻鹤没好气地回,“不能给?那些稿子我当年费老半天劲从垃圾桶捡回来,我想给谁给谁。”
三年前,陆斯回入狱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曾写下的手稿全部投入了一个铁桶中,准备一把火烧了,被叶轻鹤拦了下来。
“你给她这些做什么?”陆斯回站了起来,“还有,你急什么?”
叶轻鹤烦躁地点了根烟,单手搭在胯部处,“你以为我闲的?我不想你一个人生扛。找到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多难,你知不知道你在监狱那三年,我一个人有多难熬?”
“我不会一个人啊,你会一直在。”陆斯回走至酒架前。
“少跟这儿绑架我啊,那我要是有一天不在了呢?”叶轻鹤吐出烟雾,“指不定哪天我就和迷舟去环游世界了,谁还管你。”
叶轻鹤看他拿出杯子,开了一瓶红酒,“你在怕什么?”
“嗯?”
“你每次心里紧张或恐惧时,才会喝红酒。”叶轻鹤示意了下他手里的酒杯。
陆斯回拿着酒杯走过去,喝了一口,没有香醇的味道只有涩,“轻鹤。”
“我...”他的声音嘶哑,“在监狱里我每写《隐楼》一个字,都会听到一种声音。”
“每写一个字,我的脊梁就在一寸寸地断裂。”陆斯回张口艰难地说道:“那是我脊梁溃碎的声音。”
痛心如焚,泪水一下就充溢在了叶轻鹤的眼眶中。三年前四台台长看中了陆斯回的文采,为了满足其儿子从小的文学“梦想”,与陆斯回达成了协议。只要他所写文章能有所成绩,就给他一个重新无名进入新闻行业工作的机会。
“我的手上染了血。”陆斯回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掌,“我要如何洗干净?”
“我如釜底游鱼,我曾经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陆斯回胸腔震荡烧灼,眼眸忍泪,“我还怎么拿起笔来,写新闻稿。”
“我本铁骨铮铮,一身傲骨,却只能依靠行卑污苟贱之事,才能重返我倾注所有热情的新闻业内。”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让我以何去面对她?”陆斯回含泪的眼神,望向窗外不知为何折返而归的林漫。
他是在惧怯。
他心中那扇封锁已久被遗忘的窗户,藏在黑暗中的窗户,落满灰尘的窗户有天被蓦然叩响了。
他知道叩响这扇窗户的那个人就是她,可他畏怯她会失望,也不愿她被卷入漩涡之中。
陆斯回伫立在窗户旁,支撑着身体,他力竭残破......
是否要用一千次的死亡,
才能够换来一次机会。
我会不顾一切打开,
打开这扇窗户。
探出身去,
去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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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没有读者记得斯回出狱时就把钢笔扔了,好像在第二章。
感谢筝筝捉虫,我想撞墙TT
大家的留言我都有看到,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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