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难眠。
丛琴娇打来的电话比闹铃还响得早。手机震动了两下,丛林困倦地接起来:“喂?”
“木木,你快回来帮帮我,那群人又上门讨债了。”女人心急如焚,拖着哭腔求道:“你听他们拍门的声音……”
丛林轻手轻脚下床,踩反了拖鞋走出宿舍说话:“上次不是说好十二月再来催债吗?今天才十月二十号。丛琴娇,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出去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才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总之,你先回来帮帮我,我好歹把你拉扯到了二十岁,你别不讲良心啊。”
丛林是丛琴娇的养女。一个好赌成性的女人,当初也不知是发了哪门子善心,因为赌.博赚了笔大钱就去领养了一个三岁不到的女婴。谁知她挥霍金钱如流水,好日子没过两年便败得一干二净,此后再也没走运过。但即便再穷困潦倒,丛琴娇也还养着小姑娘,想办法让她能去上学。
自丛林记事起,每天都跟丛琴娇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日子紧巴巴的,还时不时要面临被那些凶神恶煞的男人上门讨债。并不快乐。
所以丛林很少有笑容。如果她笑,那一定是在谄媚亦或逢迎,总之很少发自内心地愉悦而笑。
“丛琴娇,我叫你别再去赌。”丛林恨铁不成钢地低骂了一声脏话:“今天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一整天的课,没空回来。”
“求你了,木木,我真的再也不赌了……”丛琴娇第无数次发誓:“我保证!完了完了,他们要硬闯进来了,你不回来,他们肯定要打我………”
丛林已经挂断电话。
她站在宿舍门外呆滞了半分钟,终于还是回屋换了身衣服,迅速洗漱,然后离开校园。
*
“王哥,王哥你听我说,这钱我肯定会还的,赖不掉的。你看我闺女还在临城上大学,毕业后还得在这儿定居,我能跑吗?最近真的是手头紧………”
还没跑到四楼,丛林已经听到了丛琴娇求饶的声音。她的嗓子已经又嘶又哑了,听起来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丛林在家门前喘匀了呼吸,换了副好脸色,这才推门而入——
五大三粗的王哥倚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腿上肥肉随着抖腿动作夸张颤抖。他悠哉游哉抽烟,烟是丛琴娇给递的。
丛琴娇就跪在他面前,已经磕过几个响头了,也挨了顿打,脸颊还有耻辱的五指印。
活该挨打,活该跪着给人磕头,谁让她好赌成性,欠下一屁.股的烂债,没一天安生日子过。
“王哥,”丛林堆笑,充愣问道:“您怎么今天来了?咱们上次不是说好十二月份一定还吗?”
“呵,”王哥冷嗤:“你自己问问她,上周又赌输了多少钱?欠下这么多钱还敢出去赌,手痒得很。我要是你啊,就直接给她灌瓶农药,免除后患。”
这话说得丛林很恼火。
但她还是笑:“王哥,我们家的情况您也知道,这阵子确实还不上钱。您再宽限几天,月底我一定还,一天都不给您拖欠。”
电影《夜宴》里,婉后有一句台词:最高境界的表演,是将自己的脸变成面具。
丛林觉得自己这张脸无异于面具,尤其是在被暴力催债的时候。
王哥吐了口烟圈,睨着眼问:“你一个大学生,能去哪儿弄这么多钱?”
他对丛林还算客气。因为丛林长得清秀柔弱,性子又乖顺服软,能激起男人本能的保护欲。
丛林低眉顺眼:“月底奖学金就能到账了,兼职的工资也能到账。我一定手里有多少就还多少,还请您不要为难我妈了,她…她今后会改的,绝对不出去赌.博了。”
“你怎么摊上她这种妈!”王哥把烟头扔在地上,伸脚碾了碾:“算了,看你也不容易,读书还要同时打几份工。”
“是啊,王哥,”丛琴娇趁势卖惨:“你看她又瘦了,脸色也白得吓人。这丫头都累得营养不良了…”
“那你他妈的还赌,欠的钱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王哥吐了口痰,朝小弟们招招手:“走,咱们月底再来这臭婆娘家。”
等几个男人走了,丛琴娇才站起来,没事人似的朝丛林嬉笑:“我就知道你还是会赶回来解围。你果然舍不得你老娘挨打。”
“我恨不得他们打死你才好。”丛林气愤地往丛琴娇肩膀上砸了一拳:“再敢出去赌,我就一分钱都不会帮你还了。”
丛琴娇瞬间吃痛大叫,表情扭曲。
丛林刚才砸的那一拳并不重,可丛琴娇也不像是在装难受。
“你怎么了?”丛林没好气地问。
“他们刚刚把我肩膀扭折了,很疼。”丛琴娇嚷嚷着:“坏了,该不是骨折了吧。”
丛林没搭理她,兀自闷声扫了地,清理干净王哥制造的狼藉。扫完地,扫帚被重重扔在一边:“走吧,去医院看看。”
“干嘛要去医院啊?”丛琴娇又嬉皮笑脸:“其实也没那么疼,我装的,骗你心疼呢。”
“老不要脸。”丛林窝火:“你要是真被打残疾了,我可不想以后整天伺候你吃喝拉撒。快点去医院,别耽误我时间。我下午还要赶回学校上课。”
“好嘛,”丛琴娇嘴角下垮:“越长大越不可爱了,凶得很。小时候还会乖乖叫妈妈,现在是什么坏话都能挑过来骂我。”
丛林懒得跟丛琴娇废话,拽着这女人没受伤的另一边胳膊出门去了医院。
没想到,在医院碰到了沈语蓉。
*
医院纷繁的人山人海里,沈语蓉眼尖地看到了丛林,还有她旁边那位明显挨过打的中年妇女。
“小丛?”沈语蓉走向她:“真巧啊,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今天上午没课么?”
“黎太太您好,”丛林略略颔首:“我今天请假来陪我妈看病。”
“这位是你妈妈?”沈语蓉扫了一眼丛琴娇,似乎轻飘飘的一眼就能看穿丛琴娇这个无赖的老底。
丛琴娇长得又矮又精瘦,绿豆小眼像过街老鼠似的闪着狡猾灵光。然而沈语蓉却是高挑白皙、矜持文雅的贵妇人,和丛琴娇出现在同一画面里,立即显出了云泥之别。
“您好您好,”丛琴娇讪笑着搓了搓手:“早就听木木说过您是个大美人,果然气质跟明星似的。”
沈语蓉浅笑,对于丛琴娇的讨好吹捧只回以敷衍态度:“谢谢。我还要去看望病人,就先走了。”
“哎,您去忙吧。”丛琴娇又说:“对了,感谢您平时关照我们木木,我打心眼感激您啊!”
沈语蓉笑了笑,已经懒得再和丛琴娇这市井俗妇再说什么,仿佛再多说几句,丛琴娇那股子俗气就会玷污了她的高洁气质。
她转身朝朋友所在的病房走去。
丛琴娇和丛林还站在原地。
被人瞧不起了。
丛琴娇和丛林都心知肚明。
但没关系,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要什么自尊,那玩意儿半毛钱不值。
“木木。”快要走到诊室的时候,丛琴娇突然唤丛林。
“嗯?”
“对不起啊,妈今天好像给你丢脸了。”丛琴娇有点愧疚:“我今天邋里邋遢的,正好让你学生家长撞见了。”
“没关系。”丛林定定看着她:“只要你以后不出去赌.博,外表再怎么邋遢都是我妈。但是丛琴娇,你次次出尔反尔,次次都骗我,你让我还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她的语气相当无力,无力到不是指责也不是抱怨丛琴娇,只是在平淡陈述一个事实。
丛琴娇没话说,默默走进诊室。
丛林也跟进去,看着丛琴娇渐渐开始佝偻的背脊,突然很不是滋味。
检查的流程很快。丛琴娇是肩胛骨骨折。
肩胛骨骨折在人体骨折当中属于比较轻微的一种,绝大多数情况不需要手术治疗,相对也比较好愈合,一般四周左右,活动就基本没问题了。
丛林给丛琴娇买了活血化瘀的药品,付完钱,顺便查询了两张银行卡的余额。
丛琴娇提着药,问她:“木木,咱反正也来医院了,你要不给自己买点感冒药吧?我听你说话瓮声瓮气的,鼻音重,是不是这两天下雨给淋病了。”
“买个屁。”丛林被银行卡里微薄的余额气得不想说话:“我哪还有钱买感冒药。”
丛琴娇叹气:“唉,要是我哪天能赚笔大钱就好了。你说我怎么现在就赢不了钱了呢?每次都输,输了十几年了……我上辈子是干了什么缺德事,运气差成这样。”
“别说上辈子,你这辈子也缺德。”丛林白她一眼:“做了十几年的发财梦,还醒不来。亏你还是四十多岁的人,连小学生都活得比你清醒。”
丛琴娇嘟囔一声:“骂吧骂吧,凶成这样,我看你以后怎么交到男朋友。话说回来,你怎么大学读了三年还没谈恋爱啊,隔壁老黄的丫头都分手好几次了,每回大半夜哭得跟嚎丧似的。你比老黄的丫头好看多了,这张脸不去谈恋爱就是浪费。”
“大姐,你觉得我有闲钱谈恋爱?”丛林反问。
丛琴娇乖乖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