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一年。
仲秋,子时,临安,皇宫,御书房。
屋外秋风萧瑟,树影婆娑,映衬着夜空繁星点点,新月如钩,七月流火之下,竟然不闻丝毫蟋蟀虫鸣,而御书房外长长的走廊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一个个顶盔帽甲全神戒备的御林军也是屏声闭气,笔直而立,犹如一座座木雕石俑,更显得整个夜色肃杀森冷。
屋内,宋高宗赵构一脸阴沉的坐在书案之后,一双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着桌上一封奏折,目光死死地黏在“岳飞”二字之上,一瞬也没有移开。
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的便是当朝丞相秦桧和新科状元贾似道。
看着赵构一直闭口不言,秦桧也是不敢吭声,只是脑海中不断闪过出门前妻子王氏所说的一番话:
“那岳飞一心只念着直捣黄龙,迎回徽宗钦宗二圣,却不曾为当今陛下设想一下。当初汴京未陷之时,徽宗传位给太子钦宗,今上以九皇子之尊受封为区区康王,被隔绝于朝政中枢之外,不但在诸多皇子中泯然众人,而且于宫廷内外毫无根基人脉可言,不过一不起眼皇族宗室而已,彼时皇位大统已系于钦宗一脉,膝下自有太子皇子若干,其后靖康之难,大宋半壁江山沦陷,徽宗钦宗两个皇帝及一干皇室宗亲都被一网打尽,连根拔起,尽数捉去黄龙府,万幸中唯有今上一人泥马渡江,遁逃江南,为大宋皇族留下了最后一丝血脉,此后各路勤王兵马无奈之下才拥了他登基称帝,延续大宋国祚。由此而来,今上真的要拜金国南侵所赐,将排在他之前的几十个继位人选杀了个干干净净,让他凭白捡了个龙椅来坐,否则哪里可能轮到他成为九五之尊? 可即便如此,今上的皇位仍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正统缺失之下,法理上的勉强凑合而已,拥立他的各路勤王兵马,朝廷百官,甚至天下百姓,都是心知肚明,若是有朝一日正统回归,今上的皇位立即就是众目铄金,岌岌可危。
现今若岳飞执意救徽宗钦宗二圣回朝,那可是今上的父皇和皇兄,两任正牌皇帝,绝对是法理上的正统,于礼于制,当今陛下都得把龙椅大位交回去,自己退位去做那无权无势的康王。想那天子至尊之位,自古以来就惹得多少人觊觎争夺,就算弑父杀兄也要抢到手,陛下怎么可能愿意把到手的江山拱手让出?可若是拒绝交回皇位,舆论汹汹,当今陛下铁定被置于不忠不孝之地,为万民所不容,青史之笑柄,恐怕在今上心里早恨不得徽钦二圣赶紧死了算了,永绝后患,可是这等想法他哪能说出口来?
陛下心里恨得要死,纵算千万个反对,嘴里哪能说出半个不字?否则,他如何面对文武百官?如何面对天下人?
而今之势,陛下已是铁了心要杀岳飞,绝了皇位的后顾之忧,可惜岳飞现时民望如日中天,麾下岳家军更是猛将如云,精兵十万,如果贸然下手,只会激起天下万民怨愤,轻则民怨四起,重则引发兵变,陛下纵然是九五至尊,也是不能逆势而为,诛杀忠臣,必须得要有人去背这黑锅,替陛下除去岳飞才是万全之策。可麻烦在于,诛杀岳飞这锅实在是太大,陛下都背不动,其他人怎么可能背得动?以今上阴狠的性子,事毕之后,他借势将背锅的一刀砍了,不但安抚民怨,还能落个明君英主的好处。”
秦桧憋了很久,眼看着这么耗下去气氛越来越不对,只得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微臣已经谨遵圣谕,连发十二道金牌,将那岳飞,岳云,张宪三人召回临安打入御史台狱,只是微臣愚钝,加之兹事体大,临安城内民意汹汹,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三人为好,也不敢妄揣圣意,僭越定罪,特此奏请陛下圣裁!”
终于,秦桧思忖再三,还是不敢以身背锅,一咬牙,终于还是把如何处置岳飞这个心里的大难题给说了出来,这个时候装傻充愣虽然得罪陛下,可总不会因此就被置于死地,总好过拿自己性命去效忠来得好。
赵构脸色不变,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里更是烦躁,暗忖尔等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关键时刻岂容尔等装聋作哑,这锅你是愿意背也得背,不愿意背也得背,当下打定主意将这烫手山芋踢回给他,于是微微合眼,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丞相乃百官之首,自当替朕分忧,如何处置这三人,可尽说无妨。”
秦桧为官数十年,早已是察言观色的人精,当然是懂得赵构言下之意,心知自己倘若继续装傻充楞,必定触犯天威,自找苦吃,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躬身道:“微臣以为,岳飞以军功自居,傲慢尊大,冒犯天威,理应治大不敬之罪,斩首弃市。” 为了罗织罪名,秦桧早已搜肠刮肚,却是苦无任何罪证,更不敢说漏了嘴,暴露出皇帝那见不得光的心思,只得搬出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希望可以蒙混过关。
“丞相,依下臣看,此事不妥。”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贾似道突然插了一句嘴。
“不妥?” 秦桧心里冷笑一声,你一介腐儒穷酸,苦读数十年,快到知天命的年纪才中了状元,哪里懂得这帝王权谋之道,于是扭头看着贾似道,微微不耐地挖苦道:“状元,你有何良策啊?”
“丞相,那岳飞军功至伟,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威望极高,若丞相贸然用那区区大不敬之罪来处置岳飞,如何让天下之人信服?到时候要杀岳飞,恐怕全国人民都不会答应。就算罔顾民意杀了岳飞,也是天下哗然,舆情汹涌,到时候可就置陛下于枉杀忠臣的不仁不义之地啊!”
贾似道躬着腰,语气虽然毕恭毕敬,言辞之间却带着一点不容置喙的强硬,特别是最后一句,彻底断绝了赵构采纳大不敬罪名的心思。
秦桧眼看自己在皇帝面前受窘,一方面担心赵构怪罪自己考虑不周,另一方面也不甘心就这么失了颜面,心思急转,偷偷看了看仍然一脸阴沉的赵构,情急之下脱口道:“那岳飞忤逆犯上,非要直捣黄龙迎回二圣,又置陛下于何地?简直就是死不足惜,至于用何罪名来处置他,微臣觉得根本不重要,莫须有即可!”
赵构听到此处,突然用力敲了一下书案,脸色更是不好。
秦桧猛然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吓得一身冷汗淋漓,赶紧跪了下去,正要请罪,贾似道已经抢先发话道:
“下臣觉得,岳飞现在积极整军,意图直捣黄龙,迎回二圣,一血靖康之耻,以致天下百姓群情沸腾,民望极高,若贸然杀之,难免落人话柄,让宵小之辈妄议陛下乐于偏安江南一隅,无心北上收复中原,如此一来,陛下一番戒急用忍的苦心就要被天下人误解,于陛下清誉有损。”
“那怎么办?照状元的说法,不治他的罪了?” 秦桧抢白挖苦道,“状元倒是说个法子出来啊?”
“顺昌逆嫖!” 贾似道一字一顿地说出四个字。
这个词的确是闻所未闻,赵构和秦桧听得一头雾水,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示意贾似道继续说下去。
“师出必有名,事出必有因。沽名钓誉的忤逆之人,不可贸然处置,否则人心不平,必有后患,首先要在名声上搞臭他,然后再借民意除之,借力打力,永绝后患,如此一来,足可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贾似道挺直腰板,斩钉截铁继续地道:“下臣查明,岳飞犯三条大罪,皆是恶行昭彰,死有余辜。其一,性好女色,道德败坏,强奸民妇,淫人妻女。其二,贪污腐败,收贿卖官,致其家财不计其数。其三,里通女真,卖国求荣,妄图割据朱仙镇,投降金国。”
秦桧听得云里雾里,插嘴道:“这些罪名说说是容易,可是哪里去找证据呢?”
“证据?” 贾似道微微一笑,“如今市井童谣满城传唱,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丞相,堂堂大宋军队,居然成了他岳飞私家军队,岳家军,就是岳家的军队,下臣很想知道,这岳家军到底是听岳飞的,还是听陛下的?“
话音一落,赵构脸色已是铁青,而身前的秦桧也有些愕然,他虽然听到这童谣四处传唱,可的确没有细心去想过这其中有何不妥之处,此时下意识的道:”这岳家军虽然受岳飞直接统辖,但岳飞乃大宋臣子,听命于圣上,相当于岳家军最终也是听陛下的。“
”呵呵。” 贾似道有些意外,晒然摇头道:“丞相,难道你认为陛下必须要通过岳飞才能指挥得动岳家军吗?或者干脆就是岳家军只认岳飞不认陛下?”
秦桧顿时吓得语塞,赶紧摆手摇头,连连否认。
贾似道见赵构似是默许自己的奏禀,于是接着道:“下臣以为,先定罪,再找证据,到时候自然要多少证据就能找出多少证据。那岳飞生性至孝,疼爱子女,只消将其老母稚子缉拿入狱,当着岳飞的面酷刑折磨,严刑拷打,如此一来,不消半日,不要说区区三条罪状,就算让岳飞多承认十条八条罪状,他也会签字画押的。如此一来,岳飞自证其罪,供状有了,不就可以马上定罪了吗?此外,公堂之上,我们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出几十名人证来当面指证岳飞的这些罪名,难道还有人敢冒着同犯的罪名去核实查对?这下人证也是有了。之后再指派心腹兵马去岳家抄家,万两黄金封箱进,开箱出,如此一来,人证物证俱全,千百年来,民意最是憎恨此等下流无耻,贪财好色的奸臣贪官,到那个时候,下臣可以保证,那岳飞的名声一下就臭大街了。”
“可是,可是,这样行吗?天下百姓会相信吗?”秦桧疑虑重重,还是有些担心。
“供状,人证,物证俱在,可谓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天下人岂可不信?” 贾似道信心满满地继续道:“只要朝廷全力开动,铺天盖地的舆论之下,轻轻松松就可以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到时候,就算陛下想不杀岳飞,全国人民也不答应了。”
“好一个全国人民也不答应了。”秦桧听得兴起,忍不住拍手叫绝。
赵构一直阴沉着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吩咐道:“既然二位卿家已经想出了这万全之策,那就事不宜迟,尽快处理吧。此外,颁朕圣旨,诏告天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皆有北伐中原,直捣黄龙,迎回二圣之决心,不可有片刻之懈怠。”
绍兴十一年九月。
岳飞,岳云,张宪三人在临安以贪腐卖国罪名被公开游街示众,数十万百姓夹道斥骂,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还未至刑场,三人已被愤怒的百姓群起围攻,活生生地被当街打死,数万人抢夺其骨肉回去喂狗,直至尸骨无存。
绍兴十一年十月。
十万临安百姓公开请愿诛杀岳飞九族,文武百官也联名上书请求严惩奸臣余党,高宗连拒三次之后终于听从民意,下旨诛杀岳飞九族合计八百余人,岳飞长女岳银瓶虽不到及笄之龄,却个性刚烈,于家中投井自尽,因井深数丈,一众抄家军士打捞不得,便推土埋井上报,其余人等一概押入死牢待斩。
行刑前夜,岳飞八岁幼女岳银珊被人从御史台狱救走,九门提督率军封城,逐门逐户搜索十日而不得,朝廷乃发布皇榜,捉拿逆臣岳飞之女岳银珊及其余党,有报讯者赏银万两。虽然天下人闻风而动,想要捉人领赏,那岳银珊却似泥牛入海,了无踪影。
绍兴十二年。
秦桧暴病而逝,贾似道继任丞相,宋高宗追赐忠勇伯,厚葬于西湖畔灵隐寺,哀荣备至。数十万临安百姓自发捐钱,建造岳飞,岳云,张宪三人白铁铸像,跪于秦桧墓前。有诗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何辜铸佞臣?
绍兴十三年。
蒙古兴,铁木真统一漠北后驾崩,忽必烈继承汗位。
绍兴十五年。
蒙古进攻金国,攻城拔寨,所向披靡,金国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眼看就要亡国,皇族完颜氏集结所有剩余兵马,退守关外黄龙府,仗着地处偏僻及苦寒严冬死守不出,蒙古久攻不下,眼见北寒之地大军粮草补给困难,乃调转兵马南侵大宋,也是势不可挡,席卷江北。
绍兴十六年。
蒙古大举南侵,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眼看就要逼近南宋在长江以北最后的重镇-襄阳,汉江水军统制刘整在脖子上挂了一块大木牌,于襄阳闹市筹款御敌,木牌上书:大宋水军统制刘整,忠君爱国,宁死不降,变卖所有家产筹措军费抗敌,他日身死,望诸位乡亲帮忙料理身后事。襄阳城内军民无不为之动容,纷纷倾囊捐资,募银约十万两,而后刘整率二千亲卫出城迎敌,万人夹道泪别,极尽哀荣,不料他出城后却将十万两白银径直献与忽必烈当作乞降保命的礼金,洒脱的降了蒙古,之后更率军参与围攻襄阳。
在蒙古大军重重包围之下,襄阳制置使吕文焕率部坚守竞达五年之久,直至绍兴二十一年...
暮春,襄阳城内。
“都虞侯,进去歇会吧,奴家求你了。”
暮楚馆的头牌红倌人凝蕊眼泪汪汪地死命拉着刚刚从门前大街经过的牧仲陵,一双白嫩细腻的纤纤玉手此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任是牧仲陵用力挣扎了两下也没有挣脱。
凝蕊原本如花似玉的容颜,由于这段时间的三餐不继,显得颇为清瘦,加上楚楚可怜的低声哀求,真是梨花带雨,海棠含泪,纵然铁石心肠的人也得变为绕指柔。
牧仲陵看在眼里,男人固有的怜香惜玉本能顿时迸出,哪里还硬的下心肠强行推开她不顾而去,不由有些踌躇起来,脚下一挪,便被轻轻推进了慕楚馆。
作为被蒙古大军层层包围的大宋襄阳府禁军都虞侯,同样是饥肠咕噜的牧仲陵已经一个月没有吃过饱饭了,手里提的正是刚刚分配给自己的今日口粮。
襄阳城沿汉江而建,一面城墙临江,其他三面城墙高逾十丈,辅以三丈宽,两丈深的护城河,易守难攻,是大宋在长江以北最牢固,也是最后的防御重镇。
蒙古大军击溃金国之后,残余的金国军队退守关外黄龙府,仗着地处偏僻以及漫长酷寒的严冬,坚壁清野,拼死支撑,蒙古大军久攻不下,也是困于粮草补给艰难,伤亡惨重,眼看金国已受重创,绝无反击之力,于是兵锋一转,挥师南下,一路攻城拔寨,大宋军队节节败退,最后退到襄阳闭关死守,长江以北尽皆沦陷,而后蒙古大军将襄阳团团包围,好似铁桶一般,数年之内不断狂攻,襄阳守军拼死抵抗,竟然奇迹般地坚守了五年之久,不过,蒙古虽然没有攻破襄阳城,却成功地把长江以北中原大地牢牢据为己有。
开战伊始,南宋朝廷还不断通过陆路水路运来粮草补给,之后陆路被截断,便完全仰仗水路支援,就在水路援军补给源源不断到达之后,蒙古大汗忽必烈重用了宋朝降将水军统制刘整,令其整备南宋与金国各路降军,新编入水军大营,日夜操练,不多久便彻底扭转蒙古军队不善水战的弱点,很快便接连击退随后的几次南宋水路援军,到最近三个月,襄阳已经彻底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
此时襄阳制置使吕文焕几乎耗尽了城内所有粮草储备,固然城高池深的襄阳城可以抵挡蒙古铁骑,但疲惫不堪的军队要是断了粮食那也只能束手待毙,鉴于外援遥遥无期,吕文焕下令收集全城军粮和民间余粮,军民统一配给每日食物,除了轮班守城警戒的将士,其他人等的每日口粮便不断下调,直至现在的每日一餐,希望可以熬到援军到来之日。
牧仲陵身为都虞侯,原本不是襄阳禁军官阶最高的,在他之上还有都指挥使一级,不过还在蒙古大军围城之前,几个禁军都指挥使便降的降,逃的逃,数万精锐禁军眼看着就要做了鸟兽散,千钧一发之际,牧仲陵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整合了部分溃退的禁军,并将襄阳本地厢兵等杂牌军混编,整饬军备,自此开始统领所有襄阳守备之军,苦苦支撑了五年之久。
牧仲陵不但战时身先士卒,骁勇过人,平日也是以身作则,与所有将士同等苦捱,依靠每日微薄口粮挣扎求生,说是口粮,其实根本不能算是食物,就是混合着少量陈米,面粉,麸糠和其他不知名草根树皮的大杂烩,每次都是狼吞虎咽吃进肚子里,然后仔仔细细地把碗里的任何残渣舔干净,吃完之后,仍会感觉腹中空空,一般都要再喝三碗井水,满满地撑胀整个胃,方才有点缓过劲来。
而暮楚馆原本是襄阳城内最大也最奢华的娼寮,平素生意已是极好,凝蕊身为头牌花魁,更是艳冠群芳,恩客如云,只是她眼界颇高,一般的客人纵然是舍得豪掷千金求欢,凝蕊最多也是陪着唱曲聊天,极少留客侍奉枕席,所以若是有谁能有幸成入幕之宾,也是颇为值得炫耀的事情,赢得一众艳羡。
牧仲陵身在军伍,独身一人,自然免不了出入烟花之地,不过他为官清廉自守,根本没有多少积蓄,虽然仰慕佳人,苦于囊中羞涩,最初并未存了对凝蕊的念头,只是找馆内其他姑娘一解饥渴,不过他仪表堂堂,为人和善有礼,从不端着官威欺人,加之身强体壮,床笫之事颇为耐久,每每奸得床伴死去活来,如登仙境,一来二往简直就是馆内一众姑娘的心头好,唐僧肉,连凝蕊也是对他另眼相看,宁肯自坠身价,仅收他些许缠头之资也要自荐枕席,二人如胶似漆,数度云雨,着实让凝蕊尝到了欲仙欲死的美妙滋味。
不过好景不长,自从襄阳被围城之后,这声色犬马之地便逐渐门可罗雀,老鸨见势不妙,没了生意总不能白养活一大堆人啊,于是慢慢把馆内姑娘仆从纷纷遣散,只留着凝蕊这个红牌花魁想拉住一些豪客,哪晓得最近几月城内已经逐渐快要断粮绝炊,馒头都比黄金贵重,凝蕊的身价就算降到一个馒头一夜也是根本没有客人光顾,老鸨毕竟年长体弱,又饥又怕,眼看毕生心血化为流水,急怒攻心之下竟撒手归西,诺大一个暮楚馆就剩下凝蕊一个人孤零零的度日。
月前几日饿的急了,凝蕊便也顾不得羞耻,站在门前搔首弄姿招揽恩客,想要拿肉体换点吃的,哪晓得过往之人个个都是骨瘦形销,哪里肯拿救命之物来换她的身子,就在凝蕊绝望之际,恰巧牧仲陵路过,念及之前也曾与他春风数度,知道他为人面慈心软,是个长情的人,便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像溺水之人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说什么也不放手。
牧仲陵不忍之下,也顾不得自己饥肠咕噜,便将吃食分了给凝蕊,而且那日过后,他担心凝蕊饿毙,每日便故意经过慕楚馆门前,装作巧遇一般,分些吃食给她。
好在凝蕊食量甚小,知道牧仲陵也是日日饿着肚子,便也乖巧的仅取了勉强活命的一小份,就这样些许吃食堪堪维持着二人的生存。
为顾及凝蕊仅剩的一点体面,牧仲陵每次分了食物之后便拔腿就走,从未进过慕楚馆大门一步。
凝蕊久历风月,自然是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他是怕自己伤怀倚门卖笑的下贱,给自己保留最低微的那么一点尊严,每日也是默契十足,一言不发,将那份感恩之情深深埋在心里。
往日里就算腹中空空,牧仲陵也总是一副气宇轩昂的男子气概,哪知今日见到他,只觉得形容消瘦,萎靡不振,凝蕊吃惊之余便赶紧将人连拉带扯的引入暮楚馆自己的闺房。
牧仲陵也曾几次做了凝蕊的入幕之宾,当时她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艳美无双,二人着实在这奢华的房间内销魂缠绵了几夜,只是那时暮楚馆仍然是恩客不断的销金窟,凝蕊闺房内更是布置得锦团玉簇,奢华无比,纵是小小一盏茶盅酒具,也是出自汝窑精工烧制,勿论其他。如今再次踏足,才发现房内已是破旧不堪,凌乱无比,想是之前的贵重装饰早已被拿去典当换物,看着身边一脸消瘦菜色,瑟瑟发抖的凝蕊,哪里还有一丝当年花魁红牌的妖娆妩媚。
“凝蕊,你这些日子过得这样苦?” 牧仲陵心里难受,不觉放下手里紧紧抓着的口粮包裹,顺手放在桌上,转身将凝蕊纤瘦的身子搂在怀里轻抚安慰。
凝蕊瑶鼻一酸,立时热泪盈眶,当下强忍着心底的酸楚,强颜欢笑道:“奴家这些日子全仗着都虞候的接济,如今没病没痛的,比这城里大半的人都要好,哪里过得苦了?倒是都虞候今日气色真是差的紧,大异于往日,莫不是哪里不舒服?”
牧仲陵哑然失笑,轻轻将她从怀里推开了些,“非是有恙,只是昨夜城防出了些状况,强撑着巡了半宿的军务守备,刚刚睡了一两个时辰,面色是要惨淡些,倒是无妨。” 而后顿了一下,扫了一眼桌上的那包吃食,暗暗吞了一口口水,“趁着今日没有军务,我这便要回营睡一觉,估摸着明早才会起身,横竖肚子不饿,桌上那包吃食便留给你吧。” 言罢转身就要离开。
凝蕊松了一口气,看他的确是没有大碍,心里颇为欢喜,眼眸一转,心里立时有了拿身子报恩取悦他的念头,赶紧一把拉住他衣袖媚声埋怨道:“都虞侯也是个没良心的人,当初贪恋奴家身子的时候,甜言蜜语可没有少说,这段日子哪里有和奴奴说些体己的话?回营去睡不如就在奴奴这里睡咯,今日定要好好地罚你说千次万次。”
牧仲陵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凝蕊推到绣床边坐下,眼见她就要宽衣解带,赶紧苦笑着摆手道:“凝蕊,我现在头晕眼花,现在哪里还有力气......”
凝蕊一听,狠狠白了他一眼,赶紧竖起纤指在红唇上轻轻一撩,带着妩媚嗔声说道:“都虞侯,看你说的,到了奴奴这里,哪能让你出力气啊?这些日子凝蕊身子是单薄了点,但这樱桃小嘴可还是一样丰润呵,保证让你满意。”
话音未落,凝蕊袅袅跪在牧仲陵身前,娴熟的撩起前襟,一双纤手三下两下解开腰带,顺手把裤子往下一拉,牧仲陵那根慢慢翘起的肉棒便已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由于凝蕊双手正好伸到牧仲陵腰上去扯裤带,脸自然紧紧靠着他的胯下,躲闪不及之下,凶神恶煞一般的菇头正好打在她的瑶鼻上。
“哎呀。”
凝蕊吃了一惊,看着粗长壮硕的阳物,忍不住啐了一声,伸出右手中指,轻轻弹了一下胀得红紫发亮的龟头,吃吃笑了起来,“好没有良心的小东西,姐姐饿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你倒还越长越壮实了,也罢,姐姐马上就吃了你。”
凝蕊稍微调整了一下身子,仍然柔柔的跪在地上,微微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脉脉望着正目瞪口呆的牧仲陵,娇滴滴地讨好道:“都虞侯,奴奴给你舔棒棒咯。” 然后张开红润的小嘴,伸出嫩嫩的小舌头,开始在肉棒上吮舔起来。
牧仲陵爽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觉下体酥麻透骨,滑滑腻腻的触感仿佛要将他托入云端一般,不由双手抱住凝蕊的头,直勾勾地盯着她如何殷勤妩媚的吞吐服侍。
凝蕊心存感激,一心想要讨好取悦于他,自然是全力以赴,快速的将整个肉棒舔得通体黏润,然后尽量张大嘴巴,将龟头缓缓纳入口中,尽管她身为红牌花魁,吹箫侍寝早已娴熟无比,经验丰富,也算是吃过大大小小无数根阳具了,而牧仲陵的粗长还是让她颇为艰难,等到稍微适应了以后,便赶紧耸动着脑袋,急速的吞吐起来,同时一双小手也不闲着,右手配合着嘴巴的进出,就着滑腻的香涎,紧紧的握着棒身上下套动,同时左手抬了上去,不停在牧仲陵身上四处摸索。
凝蕊腹内空空,也没有太多力气,一心念着赶快让他出精舒爽,因此顾不得调情打趣,快速直奔主题,死命吮着嘴里的肉棒用力吞吐挤压,动作颇有点泼辣,牧仲陵毕竟久违男女之事,不免觉得爽快异常,舒服的差点叫出声音出来,只是牢牢抓着凝蕊的头发,不知不觉中开始耸动下体,将她的小嘴当作花穴发泄起来。
凝蕊毕竟体弱,很快便没有了力气,圆睁着双眸望着一脸陶醉的牧仲陵,只觉得嘴里的肉棍越来越硬,越来越粗,根本毫无发射的迹象,不由心里气苦,芳心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便挣扎着悄悄收回左手,往嘴下勾刮了一些唾液,摸索到牧仲陵后庭之处不停涂抹,待到足够腻润湿滑,便打起精神,鼓起最后一点力气,口中用力吹舔吸吮,右手飞快地套动,同时左手曲起四指,只余中指打直,缓缓地插入牧仲陵后肛之中,如此三管齐下,心里怨道:”冤家,要是这样还不行,奴奴就干脆死给你看了。“
阳具上的吮吸力道陡然加重,恍若要将整个身子都要吸入凝蕊的口中一般,而本来就快速套动的右手也是快了一倍,仿佛整个一个肉套紧紧裹着,滑腻火热,高速的摩擦挤压几乎要让牧仲陵心都要跳了出来,然后猛地一怔,后庭居然缓缓插入一根滑滑油油的纤细手指,顿时觉得触电一般,脑袋中‘轰’的一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酣畅淋漓的激射而出。
凝蕊心中欢喜,也是奋起余勇,继续三管齐下,只是小嘴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因为牧仲陵射的太猛太多,她必须得小心将口中的精液缓缓吞下,否则嘴里肯定包容不下。
过了片刻,眼看嘴里原本雄风凛凛的肉棒慢慢萎缩下去,凝蕊小舌轻轻勾了一下马眼,将最后一丝白浊的精液卷入口中,而后含情脉脉凝视着牧仲陵,俏皮的眨了眨眼,张开红润的双唇,好让他清楚的看见丁香小舌在口中微微搅动白浊的精液,在贝齿之间轻淌流转,而后舌头一卷,整个的全吞了下去。
“谢谢都虞候赏的姜蜜羹。奴奴超爱吃呢,一滴也没有剩哦。” 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凝蕊微微张开嘴巴伸出舌头,果然嘴里已经一滴不剩。
牧仲陵虽然爽得尽兴,但是毕竟整日没有进食,刚才的欢娱还是耗费了不少体力,现在已是头晕眼花,萎靡不振,心里一丝清明仍然知道凝蕊今日也是粒米未进,便喃喃嘟囔道:“凝蕊,我要睡一下,不要吵我,桌上的食物你拿去吃吧。”话音一落,勉力提上裤子,倒头便睡了过去。
凝蕊跪了这么久,双腿早已有点发麻,赶紧扶着床沿撑起身子,看着牧仲陵已经安睡,便随手扯过被子给他盖上,悄悄转身拿了桌上的食物,刚要出门,又犹豫了一下,转身打开包裹将食物分成大小两份,留下大份的,接着唇角一挑,带着小份的食物喜滋滋地出门而去,竟然连房门也忘记关上。
牧仲陵疲倦至极,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正所谓心里所想,梦中所梦,恍恍惚惚之中便觉得自己正高坐在襄阳城最有名的酒楼八方楼里,面对一桌的海陆佳肴,而端端正正放在眼前的是一大盘东坡肘子,一整只肥肥的,热气腾腾的猪肘,淋上一层浓浓的芡汁,香气四溢,令人馋涎欲滴。
饥肠咕噜的牧仲陵哪里还能等,一手抓起猪肘送到嘴前,把嘴张到了最大,还没来得及咬一口,只听‘砰’的一声,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被人一把从床榻上拖了起来。
“都虞侯,不好了,蒙古人攻城了,快起来。”
一个急匆匆的声音在耳边炸雷一般的响起,“制置使让你赶快去北门城墙上指挥。” 来人正是跟随牧仲陵多年的亲兵刘三郎。
迷迷糊糊的牧仲陵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刹那间清醒过来,什么疲倦饥饿统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抓起床边的佩刀,跟着刘三郎冲了出去。
到了暮楚馆外,只见街道上乱成一团,慌乱的人群四处乱窜,伴随着尖叫、斥骂、哭泣等等声音,一些像是督战队的厢兵正大声喊叫,命令及指挥着所有人等立刻前去城墙上协助守城。
牧仲陵一路小跑来到北门,只见城门内空地上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顶盔帽甲的士兵仅约一半,剩下的都是手执木棍菜刀的老弱妇孺,个个一脸麻木憔悴,胆小的甚至不停颤抖啜泣。
大宋兵制分为禁军,厢兵、乡兵,禁军乃是国之重器,大宋最为精锐的军队,由皇帝亲自掌管调派,其中最骁勇的精锐驻扎临安,拱卫京师,是为御林军及殿前军,其余禁军驻守各地重镇,称侍卫亲军,而厢兵则属于各州府自行招募,训练以及装备水平皆远逊于禁军,而乡兵更是维持农村治安的杂牌部队,很多都是扛着锄头被征召而来的佃农流民,不要说训练,便是连兵器盔甲都没有办法装备,几无战斗力可言。
如今长期围城之下,襄阳城内哪里还顾得什么兵制区别,成年男丁早已全部征兵入伍,阵亡一人便少一人,武器损毁一件就少一件,根本没有任何补给,如今人手武器都是极度匮乏,连老弱妇孺也需要自带棍棒协助守城了。
牧仲陵抬头一看,城楼上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正在训话,正是自己的副将郭令亥,他用略带沙哑的嗓子正在大声地激励士气:“弟兄们,保家卫国的时候到了。陛下有命,人不分男女老少,皆有责任抗击侵略,反抗外敌,若有迁延罔顾者,立斩无赦,临阵脱逃者,立斩无赦。拿起你们的武器,保卫大宋,保卫陛下,大宋万岁,吾皇万岁......”
楼下人群依然麻木而立,隐约有人仍然在啜泣,仅有少数几个将官举手,有气无力地跟着郭令亥喊道:“保卫大宋,保卫陛下,大宋万岁,吾皇万岁…”
更多的人只是呆滞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长期的饥饿,本已经快要压垮众人的神经,在此刻蒙古大军突然攻城的生死关头,更是一下子犹如天崩地裂,泰山压顶一般摧毁了本已紧绷的意志,对死亡的深深恐惧,已经牢牢地占据了众人大脑,不要说跟着举手喊口号,就是正常的思考都已经停滞,完全动弹不得,根本就是一群群的行尸走肉一般。
牧仲陵一边费力地挤开麻木的人群往城楼边马道而去,一边听到郭令亥仍然在徒劳无功的领头嘶吼,气得咬牙切齿,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赶紧沿着马道飞奔上城楼,一把推开郭令亥,低声骂道:“你闭嘴,闪开。”
而后长吸一口气,转身对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吼道:“兄弟们,乡亲们。”
襄阳被围五年来,牧仲陵临危不惧,指挥有方,将一城的溃败散兵重新组织起来据城固守,屡败敌寇来攻,杀敌无数,是以在整个襄阳城内颇有威望,见他登楼发话,城楼下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个个仰头呆滞地望着城楼。
牧仲陵顿了一下,大吼道:“兄弟姐妹们。我知道你们都很害怕,我牧仲陵亦是如此,不但害怕,而且怕得要死,可是,害怕有什么用?”
接着他右手反指身后,对着下面鸦雀无声的人群大喊道:“你们都知道谁在城外。”
顿了一顿,牧仲陵继续大声吼道:“是蒙古人,杀人不眨眼的蒙古人。两年前,他们包围了恽州,城破之后,屠城三日,恽州城内血流成河,鸡犬不留。一年前,他们攻破了代州,一日之内,满城男女老幼尽遭杀戮,无一活口。
而在这里,襄阳,蒙古人已经包围了我们五年,进攻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他们损兵折将,死伤无数。今天,如果襄阳城破,蒙古人会放过我们吗?”
牧仲陵停了下来,目光扫视着城楼下瑟瑟发抖,纷纷摇头的人群,而后继续大吼道:“不会,他们会杀光我们所有人,一个不留,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牧仲陵面容慢慢有些狰狞扭曲,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用力抓住箭垛的墙砖,激动之下,手指关节几乎泛白,几乎是咆哮着对着城楼上的士兵,城楼下的人群来回的怒吼道:
“害怕就可以不死吗? 你们想怎么死?你们的爹娘想怎么死?你们的妻儿想怎么死?”
“你们可以站在这里,在这里哭泣,在这里发抖,在这里向早已经抛弃我们的神佛祈求、祷告,等下蒙古人杀进城内,你们每个人都得死,像条狗一样被宰杀,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下面人群开始一阵骚动,牧仲陵继续声嘶力竭大吼道:
“我牧仲陵告诉你们,今日,我们可以死,但是我们的爹娘不会死,今日,我们可以死,但是我们的妻儿不会死。
这里不是恽州,这里不是代州,这里是襄阳,蒙古人五年也攻不破的襄阳,让外面那些狗杂种知道,我们不怕死。
兄弟姐妹们,举起你们的刀剑,拿起你们的棍棒,今天,死在这里,拉着蒙古鞑子一起,死在这里,死在襄阳。”
人群躁动不安,群情激奋,热血瞬间开始在每个人身体内汹涌奔腾,纷纷举起各式兵器叫喊起来。
牧仲陵一把拔出长刀,高高举起,大吼道:“惟死而已。”
下面人群热血沸腾,“轰”地一下悉数举起刀枪棍棒等兵器,齐齐纳喊道:“惟死而已。惟死而已。惟死而已。”
人头攒动之下,激动的人群潮水一般冲向马道,争先恐后地顺着马道斜坡涌上了城墙。
南宋早已丢失幽云十六州以及河套等大片有利养马的地区,江南虽物产富庶,鱼米之乡,却不适合大规模的饲养战马,因此极端缺乏强壮战马,往往只能以步兵面对金国以及蒙古的披甲骑兵,两军对垒之下处于绝对的劣势,为了扭转这种局面,宋朝军队便改弦更张,很快发明了威力惊人的神臂弓,之后一改以刀兵枪兵为主的进攻战法,极力训练弓兵和弩兵,整个作战思路变成防御为主,以十分为率,大抵二分习弓,六分习弩,余二分则习刀、枪,也就是整个军队里面,竟然八成都是弓兵弩兵,实战之时阵型便分为四层,拒马在第一层,刀兵枪兵在第二层,神臂弓在第三层,弩兵在最后。虽然这种阵型成功的限制了披甲重骑的优势,将防御杀伤力发挥到了极致,但是其弱点也是明显之极,面对机动性超强的蒙古铁骑,南宋军队放弃了主动进攻,只能消极等待防御。
虽然编入了大批厢军等等散兵游勇,襄阳守军的绝对主力仍然是约摸一半的禁军弓兵以及弩兵,凭借着单兵掌控的神臂弓以及数人乃至数十人操作的二弓床弩 ,三弓八牛床弩,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威力更是成倍提升。此时每个箭垛之后都已站好顶盔帽甲的射手,在其身后则是不断涌来的手持刀枪棍棒的各色人等。
牧仲陵转身跑到城楼外侧往下一看,只见城下蒙古士兵如同蝗虫一般,抬着各式攻城装备,密密麻麻的攻来,滔天战鼓声中,先锋部队已经冲到护城河边,首先是一大排强弩兵,齐齐弯弓搭箭对着城墙之上守兵就是不断暴射,压制住守城士兵的反击,其后跟着就是一条条长长的竹制栈桥,被数十人合力抬来架在河边,然后小部分人抵住前边,其余众人齐心协力不断抬高栈桥尾部,直至整个栈桥在护城河边高高竖起,而后继续往前倾倒,最终‘砰’的一声,尾部重重砸在护城河对岸的河堤之上,整个栈桥便搭设完成。
紧接着便是一排排扛着攻城云梯的死士踏着栈桥冲到城墙下方,拼死竖起云梯搭在城墙之上,守城军兵也是齐声呐喊,弓弩齐射,檑木乱飞,城下蒙古兵瞬间倒下一大片,但是后续潮水一般涌来的蒙古士兵踩着尸体继续疯狂的推动云梯靠在城墙之上,其他士兵则如一串串蚂蚁一般,拼死顺着云梯往城墙上爬。
城楼上的守军这时出现专门的防云梯小队,五人一组,合握着碗口粗细的长长竹竿,用前端的岔口用力抵住刚好架在城墙上的云梯,然后五人一齐合力,拼死往外推,下面的蒙古士兵一旦压不住,整个云梯便连着上面正在攀爬的数十个士兵慢慢往后倒了下去,摔得骨肉四溅,哀嚎不断。
但是由于蒙古军队人数占优,一个云梯刚一倒下,马上又有两个新的云梯立了起来,更多的死士呐喊着源源不断爬上攻城云梯,守城军士顾此失彼,根本应接不暇,很快便有部分蒙古士兵爬上了城楼。
守城的弓弩兵精于远射,疏于近战,虽然远射威力惊人,可是一旦面对肉搏战,那就几乎相当于待宰羔羊,有经验的禁军校尉已经大喊着指挥人手堵住防守漏洞,防止弓弩兵被敌兵靠近,刹那间,人潮涌动,城楼上的所有守卫都如人墙一般顶了上去,双方混战在一起,城楼上鲜血四溅,杀声震天。
牧仲陵清楚知道一旦城墙上被撕开一个口子,整个襄阳防线将很快崩溃,此时此刻所有将官都必须要身先士卒激励士气,当下一咬钢牙,挥刀冲向一处刚刚爬墙上来的敌军,一边拼命砍杀,一边大声怒吼,刀锋过处,皮开肉裂,伴随着耳边刺耳的惨叫声,只觉得手上,脸上,嘴里全都溅满了温热的鲜血,还没有来得及凝固,新的鲜血又已飞来,疯狂的砍杀之下,牧仲陵觉得大脑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只有一个念头,杀,杀光眼前的敌人。
旁边一众守卫看到牧仲陵如同疯狼饿虎一般,剽悍无比,挡者披靡,顿时勇气倍增,刚刚有点溃败的防线缺口马上就被堵了回去,虽然守城军民疲惫不堪,还有小半是老弱妇孺,和身强力壮的蒙古士兵根本无法一对一的搏斗,但是毕竟城楼上挤满了自己人,蒙古士兵勉强登上城楼之后也是陷入包围圈苦战,所以局势上还是宋军略微占优,基本上没有让登上城墙的敌军扩大地盘,在襄阳军民舍生忘死的猛扑之下,城墙上被突破的缺口总是很快就被堵了回去。
由于襄阳城墙修筑的相当高,蒙古军队强攻了约一个时辰,伤亡惨重,仍然是毫无取胜可能,眼看着部分登楼的士兵因为人数劣势也很快被消灭殆尽,蒙古统帅无奈鸣金收兵,本已心生怯意的攻城士兵如蒙大赦,恍若退潮潮水一般便往后撤,留下城外遍地的尸体。
牧仲陵长刀立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只见一片鲜血淋漓,残肢断臂随处可见,疼苦哀号不绝于耳,他一边指挥没有受伤的人清理善后,一边摇摇晃晃的往城楼中间走去。
刚一绕过几具死尸,就看到刘三郎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不停挣扎,哀号惨叫,小腹处鲜血汩汩而出,一大截肠子已经露了出来,旁边郭令亥和另外一个禁军死死压住他的双手,防止他去抓伤口。只是此时医疗简陋,就连最寻常的草药都早已没有库存,像这种伤及内腹的重创,根本就无法医治,就算包扎好也会并发感染,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疼痛挣扎而死。
眼见多年的下属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牧仲陵心如刀绞,‘咚’的一声单腿跪在他身边,喊了一声:“三郎。”便觉喉头哽咽,无法说话。
刘三郎双目尽赤,血泪长流,剧烈的疼痛犹如锥心一般,不断地大声嘶喊:“娘,娘,救我,娘,娘….”
郭令亥看着牧仲陵,已经语无伦次地颤声道:“都,都虞侯,怎…怎么….办?”
牧仲陵泪如雨下,低头直视刘三郎赤红的眼睛,颤声道:“三郎,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刘三郎由于剧烈疼痛,浑身不停的痉挛扭曲,好不容易哆嗦着转眼看着牧仲陵,呻吟道:“好…疼,求..求…你,帮…我,好….疼。”
牧仲陵伸出不断颤抖的左手,轻轻抚去刘三郎脸颊上的血泪,点头安慰道:“马上就好,三郎,马上就好。”
一边说,一边右手执刀,对准他心脏位置,用力一刀刺入,刘三郎长吁一口气,立刻停止哀号,双目圆睁,看着牧仲陵,刚吐出一个谢字,便气绝身亡。
牧仲陵‘腾’的站起身来,一把抹去泪水,斩钉截铁的对郭令亥道:“传我军令,凡有重伤无法医治者,就地….”话只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
郭令亥浑身哆嗦,最终点了点头,便转身传令而去。
此时,蒙古军队也派出黑旗队,驾着长长的马车前来城下收集尸体,遇到还未气绝的,便挥刀刺死,城楼上的守军也把蒙古兵的尸首抛下城去,任由黑旗队把尸体装上马车运走,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整个战场便已打扫干净。
城楼内的空地上,一排排的整齐堆放着阵亡者的尸首,牧仲陵脸色苍白,伫立在前,只见面前几具遗骸都还是不过十五六岁,个个脸色铁青,双眼圆睁,空洞的眼睛死死望着蓝蓝的天空,仿佛在对天质问,为什么?
牧仲陵面容不停地抽搐,挣扎良久,终于虎目一闭,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围观人群一阵躁动,缓缓让出一条通道来,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跌跌撞撞来到一具尸首之前,轻轻跪在尸体旁边,仿佛他只是睡着了一般,缓缓地帮他整理衣襟,然后用衣袖仔细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之极,好像怕惊醒梦中的孩子一般。
身旁的郭令亥摇头道:“哎,林嫂真可怜,他丈夫和大儿子上个月才战死,今天唯一剩下的儿子又…”
话还未说完,那被称为林嫂的女人突然站起身来,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对准自己心脏,用力刺入,但是由于力量太小,刀只刺入了一小半,鲜血喷涌而出。旁边的人大吃一惊,根本来不及扑上去夺刀,由于剧烈的疼痛,林嫂根本无力再用力刺入,她双手紧紧握住刀柄以防松开,整个人往前一扑,直直地倒在地上,身体自身的重量一压,短刀“噗”的一声,直入心脏,身体一阵痉挛,立时气绝而亡。
旁边所有的人如同木桩一般站着,动也不动,麻木而又绝望地看着,在襄阳,死亡是如此普遍而容易,已经无法对人产生任何更多的情绪刺激,某种程度上来讲,对所有苟延残喘的幸存者而言,仿佛死亡才是更容易的选择,至少立刻就可以摆脱这遥遥无期的折磨。
牧仲陵胸如巨锤撞击一般,不忍再看,扭头对郭令亥道:“令亥,没有地方埋了,把尸体堆起来,全部烧了吧。”
郭令亥略一犹豫,进前一步,附耳低声说道:“都虞侯,卑职有一建议,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看他一脸紧张和犹豫,牧仲陵不由一愣,诧异问道:“我们同袍近十年,这一直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讲的,你但说无妨!”
郭令亥略微有些不安,红肿的双眼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身边没有其他人,然后压低声音道:“都虞侯,兄弟们确实已经饿得不行了,眼看着援军补给遥遥无期,要是蒙古人接着猛攻几次,兄弟们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到时候还不是死路一条,”说到此处,扭头看了一下面前成排的尸体,吞了吞口水,声如幽灵的说出了心中那纠缠许久的想法,“不如我们吃...”
牧仲陵死死地盯着郭令亥布满血丝的双眼,斩钉截铁地道:“放屁。我们是人,岂可行此禽兽行径?”
看到郭令亥还不死心,牧仲陵继续道:“你休得多言,若日后你再出此等禽兽之语,我必严惩不贷!”说完之后,转身离去,就听得身后郭令亥长叹一口气,大声命令道:“都烧了吧!”
牧仲陵跌跌撞撞回到营房里,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拿水把身上彻彻底底冲淋了数十次,精疲力竭之下,方才换好衣衫,刚刚倒在床上打算休息,突然,门“砰”的被撞开。
“仲陵,制置使紧急召见你,快起来。”一个魁梧的身影冲了进来,急匆匆的声音响起,“赶快走,很紧急,朝廷的安抚使到了。”来人正是他的多年好友兼同袍,襄阳府禁军副将郑虎臣。
牧仲陵迷迷糊糊中,听到“安抚使到了”几个字,不亚于听到仙乐神音,一下精神大振,热血上涌,立刻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郑虎臣的胳膊,忙不迭问道:“虎臣,援军到了吗?多少粮草?多少人马?快领我去!”
郑虎臣一身戎装满是斑斑血迹,显然是刚才一番厮杀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换衣便匆匆赶来传讯,此时见牧仲陵欣喜欲狂,也顾不得他衣襟凌乱,一边拉着他冲出门外,一边沉声道:
“只有安抚使到了,没有看到援军。”
“没有援军?”
牧仲陵刚刚手忙脚乱的整理好衣甲,一听此言,犹如冷水浇头,顿时觉得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只有安抚使?他能顶个屁啊?”
由于来之前吕文焕已经告诉他事情紧急,必须让牧仲陵火速入府商议,不得迁延,因此郑虎臣不敢停下脚步,只得一边拉着牧仲陵往营外快步疾走,一边解释道:“就在刚才蒙古人攻城那当儿,安抚使冒死从汉江乘船而来,结果被逆贼刘整的水军截击,一行人拼死而战,还是差点全军尽覆,除了安抚使得以逃脱进城,随行护卫除一人外尽皆战死。”
没有给牧仲陵问话的机会,郑虎臣继续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制置使刚把安抚使接到府衙歇息压惊,却旋即发现那个唯一生还的随行护卫居然是蒙古奸细。”
两人刚好绕出禁军营地大门,身为驻守襄阳禁军都虞侯的牧仲陵因为没有成家,孤身一人在外也觉得不方便,便一直是随军居住的,转右不远即是制置使衙门,听到奸细二字,牧仲陵不由大惊,脚下一停,差点把郑虎臣拉倒,“你是说蒙古人冒充朝廷派来的安抚使?”
刚刚激战过后的襄阳一派萧瑟,大街上空无一人,郑虎臣不容他停下,一边拉着牧仲陵继续跑向制置使衙门,一边继续耐心解释:“安抚使是户部左曹郎中刘琮璧,乃制置使的科举同年旧识,不是冒充的,但是他随行的那个护卫是奸细。”
郑虎臣一边摇手阻止牧仲陵发问,一边继续道:“本来谁也不可能发现的,谁会想到冒死保护安抚使前来的贴身护卫居然是奸细呢?但是,多亏了制置使饥肠咕噜的肚子,”
“肚子?”
牧仲陵终于抓住机会,问道:“你说多亏了制置使的肚子?”
“嗯,你也知道,不止我们肚子空空,制置使也是挨饿数月,现在当然对任何食物味道都极为敏感,在接到安抚使后,居然从那个护卫身上闻到一股羊臊味。我们南方汉人很少吃羊的,身上不可能有那种味道,只有长期吃牛肉羊肉的北方金人和蒙古人身上才有那股腥臊味,当时制置使就觉得不对了,”
二人一路急行,远远已经看见制置使衙门,郑虎臣继续道:“制置使还没有下令拿人,那个奸细狡猾异常,已经发现露出破绽,当即拔刀胁持了安抚使。”
听到这惊心动魄的转变,牧仲陵不停催促道:“快讲,快讲”
“我们团团包围住那个奸细,决意要生擒他,不料那奸细悍勇异常,料定必死无疑,想拉安抚使垫背,居然不畏我们的刀剑,只顾砍杀安抚使,当时情况危急,安抚使当即脖子上被砍了一刀,我们只得冲上去拼命搭救,乱刀之下最终还是无法生擒奸细,而安抚使也是重伤倒地。”
这时两人已经跑进制置使衙门,衙门守卫知道他二人奉紧急召见,纷纷让开路来。
“安抚使受了重伤?”
两人刚刚进入大门,牧仲陵发现正对的衙门大堂并无一人,话还未说完,郑虎臣扯着他绕道左边,直奔后堂客房而去。
“是,现在大夫正在后堂客房给安抚使医治,所以制置使急召你入府,商议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