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人,披草共来往。”
男音悠悠,沉若潭水。
古意的诗句缠绕在他的一字一句间,于挺拓潇洒中暗自显露几分少年人的畅快与恣意。
僻静的书房里,青衫男子靠在木椅上,手里执着一卷书,目光专注。
窗外,鸟儿的啼鸣宛转成歌。
温煦的秋阳斜斜地落在书桌上,于他的身旁打下一层阴影。
没有任何棱角,这画面柔软得一塌糊涂。
立在门口的郑婴目光微沉。
吴越身为烟州巡抚的嫡长子,可谓是体面尊宠一一占尽,再加上前几日吴尽节升任吏部侍郎,他其实根本不用太过费力去学习,自会在自家父亲大人的操纵下有一番锦绣前程。
只是没想到……
郑婴弯起唇,他倒是勤奋。
不知道这勤奋,会不会是无用功?
“……洛河公主?”
男子的声音打断了郑婴的沉思,她抬起眼角,漫不经心地瞥向有些惊讶的吴越,问道:
“我可是打扰到吴公子温习功课了?”
她嘴上虽是这么说,却没有半分打扰到他人的局促,反而直咧咧地踏入书房。
看着朝自己愈走愈近的女子,吴越呼吸一窒,只感觉平时觉得空旷宽敞的书房顷刻变得狭窄逼塞起来。
手里攥着的书“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公主为何会走到这里……?”
吴越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对已经站到他面前的郑婴侧了侧身,避开她漫不经心的打量。
郑婴注意到他略微显得有些紊乱的呼吸以及染着暗红的耳根,柳眉一挑。
她一点点地靠近他,好整以暇道:“公子为何不敢看我?”
——却是压根对他的话视若无睹。
“咳,”吴越偏了偏头,常年的好教养使他下意识地看着她的眼睛回话,岂料直接对上她带着浓浓探究与戏谑的眼眸,像针,刺得他匆忙移开视线,“……越,无意冒犯公主。”
“冒犯?”郑婴笑了笑。
有意思。
她蓦然用手扣住他垂在腿侧的手腕,高高举过他的头顶,欺身上来。
吴越毫无防备,突然与陌生女子肌肤相亲惊得条件反射地挣扎,这一挣扎连带着郑婴被他扯了一把。
她拧起眉,顺势将他推向了身后的书柜,然后就十分恰好地将他环在身前,手里还抓着他欲作祟的手腕。
吴越动弹不得,他想改变这糟心的姿势,却因为受制于人,有些无力。
只能直直盯着郑婴,脸红得可以滴出血来。
“不知公子,如何定义‘冒犯’二字?”她压着早已全身僵直的吴越,低声轻问,“这样……算不算冒犯?”
话音刚落,微凉的唇瓣就轻柔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一刻,吴越有些绝望。
他自幼博览全书,素闻“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性也”,但所谓纸上谈兵大抵如此,他年方十八,却对“男女之事”毫无涉猎。
此刻被郑婴压制在书柜前,姿态暧昧,书房的大门敞开,随时都有人进来的可能,吴越光是想想被人看见的后果太阳穴就忍不住发胀。
然而,这位公主显然没有半分危机意识。
她轻触他的唇后就又抬起了头,笑容宴宴地看着他,道:“这样呢?算不算冒犯?”
说话间,吴越感觉到一只手摸索到了他的腰间,手指一勾,轻巧地解着他用来束腰的青衿。
这一番动作可谓是娴熟至极。
吴越瞬间气血上涌,腾出另一只手抓住还在动来动去的那只素手,声音早已不复适才的沉定,有些颤,“公主,……这不是冒犯。”
“哦?那这是什么?”
郑婴满脸好奇,底下不着边际地与他主动伸过来的手十字相扣。
只听他说:
“这是非礼。”
郑婴这下真的是被他给逗乐了,她眨眨眼,探询道:“莫非……吴公子从未经过情事?”
她问,问得恶意满满,饶有兴致。
“吴门祖训,子孙不得收房纳妾。”
吴越垂下眼,低声答道。
“哦?也就是说你到现在一房妾室都不曾有过?”
“……嗯。”
郑婴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颔了颔首,她放下抓着吴越的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吴越蹙起眉,但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靠着书柜,平复着紊乱的气息,似经历一场浩劫,眼角点染着一丝丝暗红。
空旷的书房再次陷入了安静,他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陶公诗集》,垂眼看着扉页上的字,心绪渐平。
虚室绝尘想。
他暗自念道。
那厢。
郑婴一出门就在回廊里碰见了一身穿深褐色短打的男子,他手里还端着一个白瓷碗,里头盛着黄褐色的药汁。
她记得这个人,他是吴越身边的随从,弗如。
弗如原本正端着吴越的药匆匆而行,岂料迎面撞见了袅袅而来的洛河公主,当机吓得色变。
他伸长眼一看,她是从自家公子的书房里出来的!
完了!
弗如面露悲戚,公子的贞洁不保啊!
而郑婴瞥见他这副神情,便料知他是误以为自己污了他家公子的清白,不由得勾了勾唇,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来。
她眨了眨眼,幽幽叹道:
“……这吴公子的滋味,当真是令人回味无穷啊。”
“什么?你——”弗如大惊,险些端不稳手里的药碗,他瞪着笑容宴宴的郑婴,颤声道,“我家公子他……他……被你……?”
语气充满不可置信。
郑婴笑了笑,伸出食指放在唇边,轻道:“嘘。…莫让侍郎大人听了去。”
这、这就是承认了?!
弗如绝望地合上了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深吸一口气后,跌跌撞撞地走了。
没有看到郑婴立在原地,轻勾唇角。
是夜。
待郑婴携魏子游回到吴府时恰值晚膳,郑婴坐在上座,旁边紧挨着她的是魏子游。
郑婴不动声色地打量满座的男男女女,面常带笑,再配上她那秀雅端庄的外表,看起来极好相处。
吴府人不多,除了吴越外,吴尽节还有一子一女,皆为他的续弦夫人许氏所生。
郑婴看向坐在吴尽节身边尽心伺候着的许氏,许氏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羞怯一笑,娇美得仿佛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啧,难怪连吴尽节这样不懂风情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郑婴笑了笑,正欲喝酒,一旁的魏子游就十分主动地端起酒杯递到她的面前。
她侧过脸不经意地扫向魏子游,见灯下他眉目如画,唇若桃瓣,极尽魅色。眼眸渐渐变得有些深沉。
她早就留意到,从她和魏子游落座开始,陪侍在旁边的婢女就克制不住地一个个含羞带怯地偷偷看魏子游,就连那一旁低头不语,状似娴静的吴尽节大女儿吴清欢也不动声色地瞧了好几眼。
呵。
郑婴的笑透着点冷意。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杯,身子慢条斯理地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地瞥向魏子游,姿态闲适至极。
魏子游没说什么,红着脸轻轻把酒杯递到郑婴的唇边,郑婴这才凑近杯沿,就着他的手,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在喝酒的时候,含笑的眸子始终盯着魏子游。
她喝下酒后,朱唇染上了点点酒渍,灯光下,她的唇泛着晶莹的光泽,看见这一幕的魏子游不禁移开眼,喉结滚动,目光幽深了些许。
这般亲密无间的姿态令满堂的女子都碎了心,再对上郑婴满含深意的笑,也不敢再继续暗送秋波。
一个个都安分下来。
恰在此时——
两人走进堂中,有女孩清脆如铃的笑声传来。
郑婴抬眼看去。
是吴越。
他换了一袭白衫,鸦发束冠,微垂的眼眸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他刻意放慢了步伐,正是因为手里牵着的那个女娃。
女娃看起来不过五岁大小,扎着双丫髻,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扑闪着,仿佛有光,粉琢玉器,笑起来格外惹人喜欢。
郑婴几番打量下来,已经明白这女娃的身份——
吴越的胞妹,吴府嫡幼女,吴子衿。
吴越的亲生母亲病故多年,只留下了他和年幼无知的妹妹。
想来他们的感情定是非常深厚。
“阿爹!”吴子衿原本看到堂中坐了两个陌生人还有些生怯,但在看到吴尽节后又开心地喊道。眉眼弯弯,像湖里的月亮,闪闪发光。
吴尽节看了她一眼,转而拧眉对着吴越呵斥道:“有客在府,你身为府中长子怎可缺席?”
吴越立即正色,认错道:“孩儿知错,求阿爹、公主责罚。”
“阿爹……”吴子衿被阿爹给无视,委屈地瘪起了嘴,又听到他出言斥责兄长,当即泫然欲泪,看起来楚楚可怜。
吴尽节正欲发怒,却被一道清丽慵懒的女音打断——
“不过是一顿饭罢了,无伤大雅。”
吴越抬头朝出声的方向看去,恰好对上郑婴含笑的眼眸,怔了怔,又想起白天书房里发生的事,匆匆垂下头,脸有些烫。
“既然公主这么说,那今日这事便算了。你们两个,还不快谢过公主!”
吴尽节脸上的愠怒微散,他瞪了瞪自己的一双儿女,冷声道。
“谢公主。”
吴越从善如流地跪下谢道。
那边吴子衿见阿兄不用受罚,破涕而笑,灵动的眼瞳好奇地看向郑婴。
郑婴朝她莞尔。
第二天。
郑婴早早地就差人在府外备了马车,她并没有通知吴尽节,一早就动身了,只是,在经过芙蓉院时,似乎听到了一些细碎的交谈声。
这里是吴尽节家的后院,安置女眷的地方,她自然不会鬼鬼祟祟地去听墙角,正想离去,却听见一个娇细的女声提到了“吴越”二字。
她不禁停步,一个侧身,躲进了假山后边。
随后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哼,这个吴子衿,又缠着阿兄!”
有些熟悉的声音,但郑婴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她隐匿好身子,悄悄往外看了一眼。
一个聘聘婷婷的身影落入她的眼中,她穿着绯红色齐胸襦裙,梳着堕马髻,眉眼依旧如昨晚那般温吞娴静,只是眼底的怨恨为这层伪装撕开了一道裂缝。
吴清欢?郑婴长眉一扬。
她口中说的阿兄是指她的兄长吴衍,还是指……吴越?
“小姐,您犯不着为了那样一个孤女生气,反正过了今晚她就大祸临头了!”
吴清欢身边的贴身婢女出声安慰她道,眼睛里全是阴恻恻的诡计。
吴清欢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两人走后,郑婴才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她垂着眸,心里想着适才两人的谈话。
看来,这两人计划好要陷害吴子衿,怕是那个怯生生的女娃要出事了。
——可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笑了笑,眼中尽是凉薄。
她转过身,徐徐离去。
这吴府里,也不甚太平啊。
-
清风楼。
僻静的一处雅间里,女子身着绛紫锦缎裙,外披素色锦衣,衣裙的边边角角、乃至一针一线都极其精细,一看便知是上好的苏绣。
她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猫儿般上翘的眼有些迷离,仿佛带着湿濡濡的水光。
她一手撑着锦绣柔软的扶手,隔着珠帘,漫不经心地观赏着坐在梅花屏风前的两名男子绰约的身影,其中一人抚琴,一人吹箫。
都穿着最显文人风度的青衫,秋风吹拂起珠帘,相邻的珠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微微眯起眼,这风似乎也吹花了她的眼。
她忽然起身,缓缓走下美人榻,就这么赤足朝外走了出去。
素手轻轻拨开珠帘,露出一张娇美如花的女子的脸,她的嘴角带着笑,微微勾起的样子,为这原本看起来格外端庄的容颜添了几分异样的妖美。
正在抚琴的子洵看到突然走出来的人一愣,之前他们两个被叫过来时,他只知道里头是个女子,容貌不知。
原本他以为又是一个过来听曲的客人,未曾想她会突然走出来。
尤其是——
她还生得那样美。
郑婴对上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目光,目光微柔,缓缓握住他正抚琴的手,俯身抬起他尖瘦的下巴,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那边正在吹箫的小倌留意到她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了,只默默放下了竹箫,低头跪在地上。
雅间内骤然安静下来。
郑婴看着这双眼,深邃,清澈,仿佛清澈见底的湖水,纯净得看不见一丝杂质。
她在看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子洵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卑微地垂下眼,睫翼颤动着,不经意间露出几分难言的脆弱。
这一个小小的举动让原本只是打算逗弄一二的郑婴眼神幽深起来,她紧锁着他苍白的脸色,情欲的暗色浸染了她的眸。
“……清倌?”
她问,嗓音喑哑深沉。
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子洵心中一紧,低头称“是”。
“好。”
子洵还在思索着她这句“好”是什么意思,下一刻温软的唇便朝他压了过来,舌尖灵活地撬开了他的齿关,近乎暴虐地一点点攻破他的城池。
他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然而心中更多的却是喜悦。
至于另一边跪在地上的小倌早就识相地退下了。
“嗯……啊……”
男子的呻吟听在郑婴的耳朵里格外青涩,她低头在他白皙的脖颈上留下细碎暧昧的吻,湿濡暗红的吻痕点缀在他的脖颈上,仿佛踏雪寻梅,美得令人惊艳。
她的手抚摸过他的腰侧,听见他的呼吸瞬间加重后,弯了弯唇,一点点往下移。
极富技巧的手段让男子克制不住地喘息着,他昂着头望着她,媚眼如烟,水光潋滟,被动地承受着女子的深吻,口中溢出一声又一声娇喘。
摇曳翻飞的红纱帐中,她微红的脸颊如染桃色,望着他的眼神却深邃若谷。
“……我害怕。”
他呼吸急促,满脸潮红,无助地看着郑婴。
郑婴轻笑,俯下身凑到他的耳畔,温柔地声音仿佛他是她最珍爱的人一般:
“别怕。”
唇,轻柔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像被春风拂过,他深陷其中。
鸾床摇曳,人影绰约。
红钗珠翠,紫裙青衫。
女子的喘息深沉喑哑,男子的呻吟如弱柳扶风,一番雨泽洒下,千万般情意绵绵。
-
静。
日光,一点点渗进来,一点点透出去。
黑色的阴影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那如画般精致的眉眼仿佛一刹那堕入深渊,他僵直地立在门前,失了言语。
眼睛里像进了云翳,黯淡了星光。
房中时而传来男子虚弱娇柔的求饶声,暧昧的气息从里面渗出来,一点点将他包裹,近乎窒息。
一串晶莹的泪珠从那浓密如蝉翼般的睫羽上颤落,缓缓顺着白皙的脸颊流下,蜿蜒成河。
悄无声息,却肝肠寸断。
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魏公子?”
蓦然响起的女子的声音惊醒了魏子游,他低下头慌忙地拭去了脸上的泪,飞快地转过头看向说话人:“怎么了?”
眼眶发红,声音沙哑,隐约有些颤抖。
但他的唇角却始终扬着笑,一如既往的风华绝代。
柳絮一愣,低头弯下腰恭敬地递上一封信笺。
“府中来信了,给公主的。”
魏子游颔首,接过,“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柳絮没敢再打量魏子游,安静地离开了。
一切归于沉寂。
房中的声音也不知何时息了。
魏子游勾起唇,露出最擅长的笑容,眼角堆满笑意,仿佛当真发自内心的喜悦似的。
他伸出手,推开了门。
房间里很暗。
魏子游只能看见隔着内室的屏风,屏风前摆着一架古琴,房里似乎是燃过香炉,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味,掩盖了房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麝香味。
他穿过珠帘,望见了内室中的一方床榻,红色的纱帐将里面的风光蒙了个干净。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冷。
跪下,道:
“禀公主,府中来信。”
声音惊扰了床上休憩的人儿,一道窈窕的倩影缓缓起身,他听见了她冷淡的命令:
“你先出去。”
子洵望着郑婴的侧脸,昏暗的日光里她的脸上仿佛洒落了幽幽的红光,狭长的眸里此刻渗透的只有疏淡的冷漠。
他动了动唇,欲说些什么,却又犹豫地收回声。顺从地起身,穿衣,掀开红纱帐,走了出去。
听到脚步声,魏子游抬起眸,深深地朝来人看去。
这人的容貌,为何令他有些熟悉。
一抹暗沉从他的眸中闪过,他再次低头跪在地上,依然是那副恭敬乖觉的模样。
直到关门声响起,郑婴才淡淡对魏子游吩咐道:“过来,为我更衣。”
魏子游一颤,“是。”
他艰难地走向那张宽大的床榻,手有些颤抖地掀开床帐。
如新婚夜里新郎官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映入眼帘他眼帘的是女子清雅的面容,她未着寸缕,却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生出平常女子该有的羞臊。始终目光坦荡,清明如水。
郑婴没有看他,而是径直从他手里接过信笺——
府中一切安好。三皇子已有些不耐,望公主速归。吾等静候。
笑意爬上了她的嘴角。
而为她更衣的魏子游看见她背上、肩上、乃至腰上的暧昧的红痕,心如针扎,却依然克制着不肯露出一丝悲痛的神情。将白色的中衣为她穿上,柔滑的衣料划过她的肌肤,有些凉意。
他拾起被丢在床边的绛紫锦缎裙,俯身小心翼翼地帮她穿好,看着她盯着信笺露出笑意,心登时又是一紧,他低下头,弯下腰细致地为她系好裙带,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腰。
原本还在思索着要怎么回信的郑婴忽然愣住。
因为,那个一直以来总是笑靥如花的男子突然拥住了她,他的气息扑在了她的脖颈处,她欲如往常那般出声关怀,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肩窝,悄悄的,怯怯的。
“谨一?”
“……公主。”
“嗯?”
“子游好痛。”
“……”
郑婴沉默。
她的眼底晦暗不明,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抱住他。
可最后还是放下了。
“痛就走吧。”
心弦一颤。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他颤抖着身子收紧抱着她的双臂,“不,不要。公主,别不要我……”
溢出口的呜咽如受伤的小兽,挣扎着逃出泥泞。
她叹了一口气,很轻,却让他心瞬间狠狠地揪在了一起。
“从你进公主府那一日起,本宫便告诉过你。无论本宫多宠爱你,你于本宫而言,不过是一芥尘埃微粒。若有一日,本宫需得亲手杀了你才能得到本宫想要的,那么,本宫也绝不会有半分怜惜。”
风很缥缈,她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变得很辽远,令他一下子觉得两人之间隔着天堑。
她是最尊贵的公主。
她一向随性,不喜欢繁文缛节,因此除非必要场合,极少将“本宫”的自称挂在嘴边。
可是,此刻,他们体温相触,耳鬓厮磨,她却用最冷淡的声音残忍地将两人之间的鸿沟揭开。
是的,她说过。
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体贴入微的关怀,独一无二的娇宠,他以为……
他也许是个例外。
如今。
他该如何?
“……是子游僭越,请公主责罚。”他放下了环抱她的手,低头跪下,声音很沉。
那原来总会不知不觉勾着的尾音也消失了。
“回府后,你好好想想吧。若是想留则牢记我说的话,若是想走,我也绝不会阻拦。”她移步走到几案前,声音清淡,“就这样,出去吧。”
“……是。”
关上门的声音响起后,坐在几案前的郑婴怔了一会儿,半晌,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提笔回信道:
传信给三哥,吴尽节此人,迂腐大儒也,忠心有余,变通不足。纯臣。长子吴越,不容小觑,绝非池中物,他日可为龙凤。大智若愚,进退得当,善。
搁笔,她合上信,走出门。
-
更声漏漏,夜来香开。
郑婴回到吴府时已是三更天,大街上的门户都闭了房门,万籁俱寂。
然而吴尽节的书房却不太安静。
女子压抑悲切的哭泣飘荡在风中,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然而,这一切对跪在书房前的吴越来说皆不过是过眼云烟。
秋风萧瑟中,他并不是很强壮的身形始终岿然不动,挺立如松。青色的衣衫掩盖不住他满身的傲骨。
古人云:朝华之草,戒旦零落;松柏之茂,隆冬不衰。
——也许只有松柏这样的风骨才可与他媲美。
郑婴伫立在院门口,绛紫色华贵的衣裳隐匿在寂寥的黑夜里。
今夜无月,然他眸中的坚定,远胜皎洁月光。
她想起今日出门前在芙蓉院听到的吴清欢和婢女的谈话。
莫非……是吴子衿出了什么事?
她神色不变,缓缓朝吴尽节的书房走去,越过跪在地上的吴越的那一刻,她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公主,家妹犯错,被家父关进了柴房,还望公主替越向家父求情。越,感激不尽。”
她的脚步停了,转过身,笑靥如花:“吴公子何以认为,本宫会帮你呢?”
吴越抿起唇,他缓缓抬头,清澈干净的眼瞳看向巧笑倩兮的郑婴。
“《周易》载:‘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越相信,公主是厚德之人。”
他话语里的笃定让郑婴有片刻的失神,她忽然笑了,转身,没有犹豫地走进吴尽节的书房。
郑婴的进入惊动了书房里期期艾艾地哭着的女子,她惊慌地抬头看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孔。
“哟,侍郎夫人这是怎么了?”
郑婴漫不经心地笑道,眼睛却是看着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的吴尽节。
“……妾身参见公主。”
“夫人不必多礼。快跟我说说,这府上是发生了什么热闹事?”她笑得满含兴味,似乎是把吴府的丑事当作了笑话来听。
只听许氏止了哭声,抽噎道:“这……府里的二姑娘被家主抓到和……和男仆私相授受……家主动怒将她关进了柴房,如今已过了大半日,不知是死是活……”说着说着,她又似情难自抑般掩面痛哭起来。
“私相授受?”郑婴挑了挑眉,却听那头站在一旁的婢女扬声争执道:“你胡说!二小姐不过是吃了那男仆给的几块糕点,怎么就私相授受了?她不过才五岁,又怎么会和男子有什么?你休要血口喷人!”
“碧云,我怎么会冤枉二小姐呢?我自然知道她是清白的,只是家主动怒,我纵是想救她也有心无力啊。”许氏两眼通红,闪着泪光,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委屈,当真是我见犹怜。
名叫碧云的婢女还想再争论几句,忽然一直没说话的吴尽节冷喝道:
“够了!当着外人的面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她做错了事,枉顾伦理,不知羞耻,我罚她也是应该的!告诉外面那个不孝子,莫再替她求情,不然我连他一起罚!”
吴尽节显然是气得不轻,满脸愠色,一番呵斥下来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无力地撑着书桌。
“家主,求您饶过二姑娘吧,她身子那样弱,真要关在柴房里七天七夜肯定受不了……若是一不小心有个好歹……”
许氏柳眉紧蹙,瘦弱的身子因为哭泣颤抖着,声嘶力竭,悲恸异常。
郑婴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许氏,脑中浮现出吴清欢婢女的话,不由得觉得有些讽刺。
吴氏身为声名远扬的世家大族,没想到府里还有这样一笔烂账。
这宅院深深,看似光鲜亮丽、体面无比,实际上内里藏污纳垢,各种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屡见不鲜。
……皇宫里的那些恩恩怨怨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许氏原本正投入地痛哭,一声又一声地向吴尽节求情,然而余光忽然瞥见了站在一旁看似隔岸观火的洛河公主。
她目光幽深,泛着冷意。唇角染着点点笑意,仿佛是看破了她所有的伪装在嘲笑她。
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瞬间暴露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羞耻。
一股耻辱感在胸口翻涌,她只觉得往外流着的眼泪一下子变得这般虚伪与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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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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