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
林衿吃完了午饭,悠闲地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抽一根饭后烟。
原本上午还晴朗的天空,到了午后,天气就倏地阴沉了下来,很快便有毛毛细雨稀稀疏疏地落了下来。
林衿正准备起身把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收进门,却听见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是难听的脏话和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她人生中的前十几年里都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汪汪汪!汪汪汪!”
从房间里冲出一条大耳朵狗来,对着门口大声吠叫起来,还不忘对着林矜摇尾巴。
林矜看了这条狗一眼,也不管它怎么叫,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径直走向晾衣架。
外面叫骂不止,院子里狗吠叫不止。
诚然,林矜知道对于这种狗来说,你越是训斥它,它叫得越是欢快。
你若是置之不理,这狗反而叫了一会儿就自讨没趣自己回窝里趴着了。
林矜收起了衣服往屋内走,既不搭理这狗,也不准备对门外发生的事情多管闲事。
不知道这狗是有啥毛病,突然就冲过来把她手里的衣服叼走一件,还淋着雨,拖着衣服满院子跑。
饶是林矜这样的好脾气也忍不住抱着衣服一边追狗一边骂狗。
这是个没什么人的南方小镇,由于建筑风格有点江南水乡的特色,勉勉强强算是个旅游景点。
林矜在这个小镇上有一套带院子的二层小别墅,装修马马虎虎,但是胜在人少,清闲,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了。
每天的生活就是买菜,做饭,以及和院子里那条狗进行生存搏斗。
这条狗是她刚来的时候捡到的,一开院子门狗就蹿进来怎么也赶不走,尾巴摇得欢快,还吃得拉得特别多。
好不容易找到了原主人,原主人说下周就搬家,连带着狗窝狗粮还有咬得稀烂的狗玩具全都打包给林矜送货上门。
一开始林矜还只是唏嘘这狗的原主人冷漠无情,反正她也准备在这常住,有条狗陪着也不至于 太孤单,也就收留了这条即将无家可归的狗。
这狗一开始除了比较活泼之外乖巧得很,半个多月了才暴露出恶魔本性来,衣服家具无一完整。
之后她遛狗上街经过了原主人家附近,明明说是下周搬家,结果三个月了也在原址住得安安稳稳。
兴许是还念旧情,这狗一见到原主人就扑上去,搞得原主对林矜很不好意思,躲避狗的同时对林矜满怀歉意。
林矜揣摩了一阵,觉得原主人老是说“抱歉”,应该是原主人自己脱离了苦海回头是岸,却也没有把狗接回去解救接盘侠于水火之中的觉悟。
时间一长,林矜也就看懂了这狗的旧情是啥意思,反正每次见到原主人,这条地狱恶犬不把人家的裤脚咬出几个破洞来不肯罢休。
后来林矜遛狗就避开那条街了。
狗拖着满是泥点的衣服跑到了门边,然后狗嘴一松衣服掉了下来,一边吠叫一边扒门,狗爪子在门上摩擦的声音刺耳得很。
林矜追到远门边,就听见了和狗叫一样大声的叫骂声。
“没爹的杂种!婊子生的狗东西!”
这句骂声清晰地穿进了林衿的耳朵里,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林衿非常反感“杂种”这个词,甚至反感到有点生理性不适。
偏偏这个词还频繁地从叫骂人的嘴里出现。
林矜打开了院门。
施暴者和受害人都穿着一中的校服,他们往这边看了一眼,见开门的是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年轻女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纷纷停了手上的动作。
倒是那条狗站在院门口气势汹汹,看起来就不太好惹的样子。
双方对峙着谁也没有说话,林矜低头看狗,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哀求的眼睛。
林矜先是看看狗,然后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少年,最后又抬头看了眼施暴的几个人。
半晌,她突然笑了。
“小朋友们,我家门口装了监控的。你们在我家门口打人,我的大门如果给你们踹坏了,我是要把监控视频交到警察局,并且去法院起诉你们赔偿的。”
林矜用着平淡而温柔的语气,不急不缓的语速,强调着在她家门口打架斗殴的后果。
她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感到很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样。
也许是“监控”、“法院”、“起诉”这样的词语实在是和这些高中生有些遥远,听起来又比较高端,这群人的动作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这群青少年齐刷刷抬头,果然在门框上看到了一个摄像头。
他们脸色变了变,又齐刷刷地看了尚在微笑的林矜一眼,忽的作鸟兽散了。
徐尧已经很努力地躲着这群人了。
他吃饭总是等着食堂快关闭了再匆匆赶去,就算那个时候饭菜已经凉透,剩下的菜色不好也没关系;
上厕所总是等着上课铃之前的最后一分钟再去;
上学总是第一个到,放学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再走,步履匆忙地赶回家……
没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一般都呆在教室里不出去乱逛,就算出教室也是去老师办公室。
这两个月以来,他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是为了不被这群人撞见。
今天中午他去食堂的时候饭菜已经一点不剩,他带的早饭又给了同学,午休之后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星期三的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这个时候他一般都会请假呆在教室里面,因为那伙人这节课也是体育课。
实在饿得受不了,他打算去校园小卖部买个面包。
他知道这伙人经常在体育课的时候去小卖部买水,但是一般都是快下课的时候再去。
徐尧本以为两个月以来这群人已经放弃欺负他了。
没想到还是遇到了这群人。
徐尧放弃了买面包的打算,准备悄悄溜回教室,没想到回去的路上正好被这群人堵住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从小卖部的后门翻墙出去,然后从另一个门回学校,绕开他们。
翻到一半,有人眼尖看见了他,他们也跟着他翻墙出了校门。
然后在林矜门口被他们追上了。
雨渐渐地下大了。
林矜看着这个摔倒在地上的少年,突然间想起来她刚刚赶走那群不良少年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原本是谁说的。
地上的人用手肘撑着地,想要爬起来。
林矜倚着门框看他从地上挣扎起身,她抄着手站着,也没有要拉他一把的意思。
她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恍惚,陷入了回忆里。
那狗仿佛见不得人好,往他身上一扑,爪子在少年手臂上抓出几条血痕,他手支撑不住,又倒了下去。
林矜被这条狗从回忆里拉回现实,一看这条狗作的恶,抄起手上的衣架就朝狗抽了过去。
狗跳起来朝她吠叫两声,然后夹着尾巴朝外面的雨幕冲了出去。
林矜也不去追,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狗。
地上的少年终于爬了起来,然后又低声向她道谢。
林矜也不理他,只是微微失神地看着他的脸,不发一言。
少年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低下头低声说了句谢谢帮忙。
林矜冷着脸,转头就往院子里走,也没有关门。
“进来吧,”她取了一条干净的大毛巾扔给少年,示意他先把水擦干净。
然后一边走一边对后面的人说,“我有个急救箱,先帮你消个毒。”
帮助一个被校园暴力的学生,其实是林矜计划之外的事情。
自平城女子监狱出来,又和付奕年分开之后,她对自己的生活早就没有了什么期待。
如今林矜过着平静的、养老般的生活,一日三餐,空闲的时候遛狗、看书、发呆。
她计划着过着这样的生活一直到老,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住进养老院,毫无悬念地结束这一生。
所以林矜对很多事情都保持着漠然的态度,如果不是狗领她到了门边,她根本不会打开院门。
林矜在开门的那一刻并不能预知,这个少年拥有着酷似付奕年的长相。
在低头看见那双哀求的眼睛时,她仿佛透过了无垠的时光,看见另一个付奕年。
徐尧是少年版本的付奕年。
“我叫徐尧,谢……谢谢姐姐。”
他低着头说。
“林矜。”
徐尧内心充满着感激,他本来以为这次碰上那群混混至少得骨折才能罢休。
可能是因为到底年纪还小,他们没敢下狠手。
他在挨打的时候用手臂抱着头,因为他知道这是在受伤的时候能保护自己的姿势。
更何况还有林矜。
她是他陷入困境时从天而降的女菩萨。
外面的雨停了。
林矜用镊子夹起棉片,在酒精里沾了沾,然后往徐尧手臂上被狗抓伤的地方涂过去。
那手臂上本就有被殴打出来的淤青,酒精一碰,徐尧反射性地缩了缩手。
“对不起……我……”
林矜抬眼皮看了看他,没有对这个道歉发表言论。
然后她低下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心无旁骛给他上药。
女人离他很近,能闻到她洗发水的香味。
是柑橘和柠檬混合的香味。
少年顿时面色通红。
“我家狗打了狂犬疫苗,被抓伤没事的。”她说。
“啊,这样,没事没事。”
徐尧想,原来她让他进院子,还给他消毒是因为他被她的狗抓了。
况且,还因为自己,他的狗往外面跑了。
“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去社区打狂犬疫苗,费用我出。”
他心里的热气突然有些散了。
“林姐姐,你的狗,我会帮你找回来的。”他低声说。
林矜没回答他,处理完他手臂上的伤口,然后又将消毒用品放在桌子上,从急救箱里拿出两个冰袋。
“剩下的你自己处理吧。”
徐尧愣了愣,问她出去干什么。
“找狗。”
女人留下了这句话就出了门。
留下徐尧独自坐在房间里看着红白相间的急救箱发呆。
林矜找回狗再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里她思考了很久,该如何对待这个长相酷似旧情人的不速之客。
也许是脑子闲置太久鲜少转动,她想了半天并没有得出如何妥善的方法。
她本意是想置身事外,与付奕年有关的一切都撇个干干净净。
可是想到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却又狠不下心将人赶出去。
所以林矜牵着狗回家的时候,顺便在菜市场买了份卤菜。
桌子上一堆用过的酒精棉片和纱布,毛巾已经擦干了水,整整齐齐叠成小方块放在桌子上,两个冰袋一个搭在左肩膀,一个覆在左边膝盖,徐尧正襟危坐得像个开会的领导。
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徐尧抬起头,突然有些慌张。
林矜对他笑了笑,把狗绳解开,大耳朵狗也不忙着撒开脚丫子到处跑,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林矜进了屋子里。
看得出来它对林矜手上的两份卤菜非常着迷。
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自己弄完了吧?”她收拾了桌上的酒精和纱布,将剩下的放进了急救箱里,然后低下头去看了看徐尧敷着冰袋的地方。
“应该差不多了,冰袋可以丢了。“
徐尧连忙把冰袋放到桌上,动作幅度有些大,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林矜的胳膊。
柔软而又有些冰凉的触感。
徐尧触电一样缩回了手,一张本来就很白的脸红得有些涨痛。
林矜没注意到他这些动作,收拾好了桌面之后将卤菜放在桌上,把流着哈喇子的狗赶走,对徐尧说:“你看着点,这是我们今晚的菜,别让这狗偷吃了。”
我们今晚的菜……
所以她要留自己吃晚饭?
徐尧有些愣神的功夫,林矜已经走到厨房去了。
而眼前这条看起来不知道是用胖还是用健硕来形容的狗,正盯着桌上散发香气的卤菜虎视眈眈。
徐尧瞬间觉得林矜交给自己的任务繁重到有些可怕。
他心里是有些怕这条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