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燕城。
时至夏日。午后,太阳正烈,高高地挂在天上,耀武扬威似的,把地上的人一个个弄得汗流浃背,好不狼狈。
在这样的天气里,城郊的美术馆没了以往的冷清,虽然还称不上热闹,但往来之间却比平时要多了几分人气。
美术馆今天是在展览“J”的作品,也就是当年莫子衿给宋青提到过的那个画家——不知姓名,不知性别,不知年龄,也不知国际,因此被人称作“神秘的J”的那位。
六年前,莫子衿留下一封信给宋青,从此音讯全无,在这六年里,宋青无数次想要去找她,却只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她曾在他就读的高中当过美术老师,其他的,一概不知。
或许真要论起来,他还知道她喜欢过一个叫作“J”的画家吧。
只是这位画家的作品,直至今天才又在燕城展出。
宋青闻声赶来。他知道从中或许得不到莫子衿的任何消息,但他还是想要离她近一些,这是这几年来,他唯一可以假装他们之间还有联系的时候。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路走一路看,走马观花似的,只有在有兴趣的画面前,才会停留一会儿,细细观看。
J的风格很多变,像天气一样,晴时有阳、阴时有雨,不过从其中的笔触画风来看,却能看出是同一个人所作。
宋青看得越久,就越是觉得熟悉,那样的笔触和画风,他曾经也在另个一人的画作上看到过。以前的他对着这些不甚了解,只粗略知道个大概,所以从来都不曾注意到这些。直到那个人走后,他恨过怨过,但还是忍不住想要了解她的一切,这才由浅入了深。
他心里已经隐约摸到了答案的边,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就能找到那个他找了六年的答案——他往前走,一幅画接着一幅地看,不一会儿,他停下脚步,答案正呼之欲出——
“J这是做父母了吧?”
宋青转身望向和他看着同一幅画、也是说出这句话的人。
对方是个老爷爷,个头不高,在他一米八七的身高的映衬下,只堪堪与他下巴平齐。
老人微微勾勒着背,衣着普通,头发花白,脸上是被岁月侵蚀过的痕迹,布满了一道道沟壑,仿佛时间曾在那儿逗留了许久,才留下了这些证明。
“老人家,”宋青恍如梦中,不确定地开口问他:“您是说J做了父母?”
老人也望向宋青,一个高大的帅小伙,衣着讲究,只是脸上有些异常。老人微微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才笑着回答:“是啊,笔触这么温柔,哪儿像她啊。”
宋青悄悄咽了口唾沫,转头又盯着那副画——那是一幅素描,上面画的是一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模样,扎着俩羊角辫,笑得灿烂又可爱。这幅画并没有任何炫技的成分,朴实无华,但就像这位老人说的那样,由内而外透着一股温柔。
这时,老人“咦”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又笑着对宋青说:“小伙子,这小女孩看着和你还蛮像的诶。”
宋青也发现了,相似的笔触,和他相像的女孩,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他,当年他所不知道的事。只是他现在已经无心看画了,匆匆向老人告别,两步并作三步走,快速地离开美术馆,想去寻找证据来证实他此刻的所思所想。
他步履匆匆,两步并作三步走,来到了停车场。只是他刚一坐上车,就有一个陌生电话打来。宋青迟疑了片刻,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滑过接通键,轻轻地“喂”了一声,手却紧紧地握着手机,像是在期待什么。
没多久,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声音,一个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闻声后,宋青顿时失落不已,可稍后又在对方接下来的话中,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陌生男人说:“您好,我叫莫子宁,是莫子衿的弟弟,请问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想和你谈一下。”
宋青毫不犹豫道:“有的,请问在哪儿谈?”
莫子宁说出一个地方,接着宋青便挂断电话,打开导航,输入地名,然后寻着导航里的路线,开车前往。
那是一家私人会所,消费高得令人咋舌,但环境却极其幽密,保密程度之高,是有权有钱人商谈业务或者私人聚会,最爱去的地方。
它与美术馆坐落于同一城区,不过十几分钟,宋青就到达了目的地。随后他下了车,脚步不停,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走到了莫子宁定的包厢门外。服务员打开门,冲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青轻轻说了声“谢谢”,才迈开长腿走了进去。
他刚一进去,眼睛就与里面的人交汇在一起,他不由地一怔,心里微微发颤——太像了,眼前的人要不是能看出是个男人,都能给人一种莫子衿在女扮男装的错觉。
“你好,”莫子宁起身走向宋青,垂在身侧的右手搓了搓裤子,正犹豫要不要先握个手,表示一下礼貌和尊重,但在见到青年一副被震惊到说不话的模样,堪堪滑过裤缝的手又收了回去,以微微颔首来代表问好,“我是莫子宁,莫子衿的双胞胎弟弟。”
莫子宁话音刚落,宋青才稍稍回过神来。他盯着眼前这位明明已经步入了中年,可依旧保养得当、完全瞧不出年纪的男人,局促道:“您好,我是宋青。”
“没必要那么客气,”莫子宁冲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十分自来熟地对他说,“我们坐下谈吧。”
“好。”
落座后,莫子宁掏出一张相片递给宋青,“你先看看这个。”
宋青接过相片,细细一瞧,相片里是一个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正坐在一个秋千上开怀大笑,笑容格外地灿烂可爱。
他眉头一皱,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不一会儿,他又心头一震,赫然发现这相片里的小姑娘,就是他不久前在美术馆里看到的那副画上的小姑娘,只是长大了一点,但依旧能瞧出是同一个人。
“这……”宋青拿着相片,瞪大了双眼看着莫子宁,不可置信地问:“这是?”
莫子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都不知道该作何表态了。他盯着面前面色略有些惨白的青年,淡淡地回答:“是你和莫子衿的女儿,今年五岁了。”
“五岁了?”宋青收回视线,转头盯着面前的桌子,眼神格外地缥缈,若是细细聆听他的声线,仿佛还带着一丝哭腔,“孩子五岁了,她也走了六年,几年来音讯全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莫子宁看着他,琢磨了半晌,才慢慢说明了来意。
莫子衿当年离开燕城,在佛罗伦萨定居,不久后就生了个女儿,取名莫羽。母女俩和和美美地过了五年,可前不久,孩子却突然病倒,送到医院救治,确诊为白血病。
白血病放到现在来说,并不是无药可救的绝症,只要找到了配型成功的人,并在对方的同意下,再经过手术和调养,这病基本就能痊愈了。可难就难在配型上。
莫羽确诊是白血病后,莫子衿和莫子宁两个血亲相继做过配型,但都不匹配,于是这才有了莫子宁来找宋青的这一出。
听完这段话,宋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谁。他轻呵一声,眼神却悲伤极了,“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是不是到死都不会来找我?”
这话莫子宁接不了,以他对莫子衿的了解,她倒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只是眼下迫在眉睫,他也不敢实话实话,沉吟了一会儿,才斟酌着语气和措辞道:“当年的事毕竟事出突然,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要怪就怪命运太捉弄人了吧。”
“孩子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宋青似乎没有领情,“但她也没有告诉我,自顾自地就把两个人的事,全揽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那时候你也才刚成年,”莫子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口不对心道:“孩子也是一个重担,就这么压在你身上,对你也……”
莫子宁瞬间顿住了,“不公平”三个字直接卡在了他喉咙管里,怎么也说不出口。无论他从哪个角度解释,其实都对宋青不公平,再多的理由都是借口,是真是假都会伤到眼前这位青年的心,更何况他也不一定会信。
“她现在在哪儿?”宋青收起他伤春悲秋的模式,又回到了那副清冷的模样,“我直接去找她吧,如果能和那个孩子配型成功,就把手术做了吧。”
宋青的干干脆脆,猛地把莫子宁给唬住了,想他在出发的前一天,还做了篇小作文,这并不是为了强迫宋青去做这个配型,而是怕他一时接受不了他说的说辞,再加上年轻人火气旺,容易冲动,万一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而设想到的能够起到劝慰作用的话。
可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和他想象中的年轻人,居然一点都不一样。他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声嘶力竭,在看似合理地表达了一点悲伤和愤怒后,就干脆利落地做出了选择,虽然是他愿意看到的那个选择,但这种出人意料的局面,反而让人更加地不安。
宋青似乎瞧出了他的顾虑,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善良的迷人香气,他对此解释道:“那好歹也是我的女儿,无论怎样,我都希望她能好。”
莫子宁先是被他冷静的模样给惊到了,现在又被他的“白莲气质”给折服,但他上位者做惯了,还存有几分顾虑,将信将疑地把莫子衿的地址告诉他。
宋青收到后,说了声谢谢,接着就道了再见,起身时,还理所当然地顺走了那张照片,在莫子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又理所当然地离开了。
坐到车上,他拿出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
小姑娘粉雕玉琢,十分可爱,眉眼像莫子衿,其他地方都长得像他,逢人一瞧,都会说这是他的女儿。
宋青静默了片刻,就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张照片,随后启动车子,平稳地驶出了停车场,他先回一趟家收拾行李,等行李收拾好了,再订机票,飞去见那个他心心念念了六年的人。
从一开始他就想好了,此去并不是为了寻一个说法,而是想讨一个未来——有他和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