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自由。
希雅的指甲嵌入手心。
信仰自由的地方不会让一个西葡公主被迫改信新教。
她觉得疲惫极了,为了这个晚宴,她选了最华丽复杂也最重的一顶王冠,也为了这个晚宴,她一天没有吃东西。
为了见鬼的腰身。
然而他却随口一句话把她卷进音兰教的风波里,在明知道音兰教教皇下个月要来维斯敦,希雅的状况已经很尴尬的情况下。
殿下的目光微垂,站在周围愤然离席的贵族之中,她难看的脸色并没有十分突兀,希雅抚了抚自己的裙摆,面色冷寂,准备转身离开。
斐迪南却叫住了她。
他实在犯了她的太多忌讳,不管是带了一个马尔多纳的女人回来,还是将她扯进音兰教和新教的争端,希雅不在乎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史,可她在乎他这样自私地利用他。
他把她当做王室的见证人。
他把她当做教皇的中间人。
唯独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亲近的,可以值得信任,应当给予尊重的人。
对于希雅·克洛斯来说,斐迪南是唯一一个和她的过去,她的童年,她的故乡,有所联系的媒介,是她改变命运马车的方向盘,回到过去幸福生活的一把钥匙,她愿意把所有的宽容和温情都给他,但显然斐迪南不一样。
这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城池,这是他祖祖辈辈的宅子,他可以无视教义,可以将整个维斯敦的权贵踩在脚下,那是因为他有整个威伦家族做后盾,他的家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他。
因此他可以随意利用和羞辱一个孤身在维斯敦挣扎的西葡公主。
希雅的血液在慢慢变冷,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斐迪南并不是她在维斯敦唯一撑下去的寄托,他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早就站在她的对立面。
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去压抑心里的火气和失望。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背叛。
殿下抬起眼,没有随着人群离开,也没有回答斐迪南。上校的身边还带着他温柔似水的新婚妻子,希雅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来来回,便收回了。
一个华贵少女的冷漠和傲慢,显然吓坏了温顺的阿德瑞纳,而她向来迟钝的年轻丈夫却没有半点察觉,斐迪南正冲着不远处的另一个青年使了个眼色,又好像方才的闹剧并没有发生过,带着玩笑的口吻,
“我听说你和兰茨吵架了,”他忽略了希雅变得更加难看的面色,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和越界,像一个好脾气的兄长,耐心宽厚,“你们分别了六年……”
他看到殿下嘴角渐渐扬起的嘲讽,终于有了一点迟来的分寸,下意识地停下来。
她就这样看着他,看他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还有什么是她预料不到的。希雅眼睛里的轻蔑和失望让她重新回到了那个冷漠疏离的少女,像一只难得燃烧的蜡烛被夜风吹灭,她在最后升起的一缕凉烟里,轻轻开口,
“六年太久了。”
斐迪南有些怔愣地看着面前少女眼里的一点一点漾出来的泪光,四目相对之际,斐迪南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殿下的声音带着颤,斐迪南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永远得体高傲的少女一边浸着泪一边微笑,努力把不争气的泪水逼回去,“六年太久了上校。”
“如果你不能分别六年还不变心。”她吸了吸鼻子,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的失态真是可笑又可悲,目光转而变得冷漠而讽刺。
这没有什么,她告诉自己,这样的一败涂地反而让她能够无坚不摧,方才的脆弱渐渐从她的眼睛里消弭了。
有一秒钟斐迪南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而心生懊悔,尽管他并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很快希雅继续开口,“那么我也一样。”
她没有再等斐迪南的回答,哪怕她知道自己会舍不得这样决绝的告别。
可是,希雅握紧了拳头。
她还顶着王冠,只要还顶着王冠,她就是帝国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让人羞辱的流浪汉。
她快速地行了个礼,然后再没有看他一眼。
古老的宅院门口此刻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义愤填膺的贵族。
当希雅出现的时候,阿索太太正在高声叫骂,“这些诡计多端的异教徒!” 一眼瞥到了希雅的裙摆,身旁的夫人好心推了她一把,却被阿索太太翻了一个白眼,
“我要和皇后说一说,”她一点也不打算遮掩自己和皇后的亲近关系,“威伦家和西葡的关系太近了,这次斐迪南的背叛不是没有来由的!”
这回她身边的夫人没有回答她。
回答她的是一个冷淡的声线,“是吗,阿索太太。”
外面的暴雨让这个夜晚带了森然的可怖,阿索太太有些惊慌的回头,殿下碧绿色的眼眸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已经不再是下午亲切的样子了,希雅冷笑了一下,带着轻慢,
“您可真是权势通天。”
她声音里的嘲讽让几个早已对阿索太太怀恨在心的夫人们偷偷嬉笑起来,希雅的目光重新落到外面磅礴的雨幕,没有理会阿索结结巴巴的道歉。
威伦的宅子在高山上。
这一场暴雨显然将怒气冲冲的贵族们挡在了雨幕前。原本宴会刚开始不久,几个偷懒的小厮和马夫以为不到深夜主人家不会召唤,便偷摸着去赌钱,好容易将他们集齐了叫过来,外面的大雨却挡住了去路。
在泥泞的山路夜行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人群中不乏有骂骂咧咧的叫唤,愤怒和漫长的等待并没有让暴雨有收敛的架势,眼看着几个没有耐心的年轻贵族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言行。
威伦公爵的声音这时候从大厅响起,
“各位,让我代替我的家族,先向你们道歉。”
贵族们望向佝偻着出现在大厅的公爵,方才的咒骂和低语变成了一片沉默。
没有质疑,也没有宽恕,只有一派冷眼的审时度势,因为他们都知道,
威伦家要变天了。
“是我教导无方,”老爷子刚从病床上折腾着起来,说话夹杂着几声咳嗽,“斐迪南已经被投进家族的地牢了,我会恨恨地惩戒他。”
“这事可不能只是家族的地牢。”为首的高个子男贵族提醒他。
在战场上呆了太久的年轻人大概真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又或者长久作为唯一的贵族在一群平民军官里,就像一只在鸭群里呆了太久的天鹅,因为太多特权而看不清楚自己的责任。
他为了取悦自己的新欢,在所有维斯敦的贵族脸上扇了狠狠的一巴掌便罢了,也扇了一巴掌在新教,甚至陛下的脸上。
几十年了,只有音兰教的人改信新教,从未有新教的人变成音兰教的信徒。
其中的原因,没有人愿意放在台面上,但没有人心里不清楚。
威伦公爵叹了口气,
“我会亲自向陛下请罪,”他比下午还要苍老了许多,厅门口的昏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看起来落寞而虚弱,让人很难将他和平日里叱咤风云的维斯敦第一贵族联系起来,“威伦家不会纵容一个叛徒。”
现在整件事情的走向似乎清晰了,剩下的,便是这可恶的,下个不停的,把这群渴望快点逃离这晦气地方的贵族们,困在这里的暴雨。
“这雨今夜停不下来,山路湿滑,很容易发生事故,”威伦公爵拄着拐杖,他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过话,公爵伸出手,邀请的姿态,看起来颤颤巍巍的,好像那支拐杖也要随时脱了力,“请允许我,挽留你们在这里过夜,等天亮雨停了再离开。”
年迈公爵的手掌在空气里微微颤抖,但没有人回答他。
人群里只有无声的眼神交流。
除了一个年轻女子,站出来,冲他点了点头,
“当然,”希雅伸出手,扶过威伦公爵,“感谢您的好心。”
老爷子的眼睛里有一些微弱的水光,他拍了拍殿下的手,声音带了激动的感怀,“好,”他被她搀扶着迈出一个脚步,“我带殿下去您的房间。”
他们的身后是一群犹豫不决,带最终走回大厅的贵族。
安抚威伦公爵的过程固然要说许多乐观的好话,但当希雅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里,心里很清楚事情不会这么容易过去。
她没有带侍女过来,阿比尔因为之前照顾她过度劳累而得了感冒,希雅干脆给她放了长假,现在她突然没有勇气一个人呆在这个陌生的房间。
于是她推开了房间的门。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门外面站着一个黑衣服的少女。
在看到希雅的那一刻,黑色帽檐下的少女笑了笑,
“你是知道我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