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的使臣顺利进了京,被安排在使臣专门的别院中,面见了皇帝几次,都被皇帝东拉西扯,闲话家常,至于使团的目的——议和通商,则完全没有进展。
暗线向金露风简略地汇报到:“使团白日并未有任何动作,但傍晚时分有菜农上门售卖蔬菜,在里面待了个把时辰,菜竟然全卖掉了。属下一路跟随那菜农,他戒心很强,兜了好几个圈子,最终进入了……大理寺卿彭万的府邸。”
“哦?有此事。”金露风挑眉,看来彭万这老家伙终于按捺不住了,议和?呵呵,不知道彭府里,存着多少东夷进贡的金银呢。“盯牢了彭万,我到要看看他玩什么把戏。”
“还有一事,属下返回时,刚好看到礼部员外郎从彭府后门离开,神色不善。是否需要关注一下。”
“监视彭府即可。”金露风并没有将方世白放在眼里,她想起方世白看向百里蔚的眼神,是那样赤裸裸的爱慕,毛头小子,也敢妄想,还好最近学乖了不少,否则她不介意再教训他一番。
……
方世白从彭府出来,一脸忧虑。
他听陛下的话,与彭万结交,彭万是个颇有手腕的官员,愿意指点自己,他确实学到了些在礼部不曾学会的东西。方世白将金露风无缘无故杖责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彭万,彭万劝他暂时收敛锋芒,不要与金露风正面冲突。他为彭万出了些应对使臣的良策,彭万十分欣喜。他渐渐进入了彭万的势力中心。
彭万并没有将所有的计划都与他说,只道是借东夷之手。可与外族合谋扳倒当朝将军,这不是明显的谋逆吗?彭万语重心长的对他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可知监国将军为何一直主战,却从没全歼外敌?我天朝兵强马壮,为什么不一劳永逸,永绝后患?是她在以战养战,只要敌人还在,将军就必须在,军权也必须有。她是在怕狡兔死,走狗烹啊!”
“你真的以为金家满门不仕就是放权吗?你可知道边境的士兵百姓,只知金家的将军英勇,不知哪位皇帝临朝啊……”
方世白心中不知如何决断,便又溜到百花园,他希望百里蔚是迷途中的一盏灯,能够为他指出前进的方向。
无巧不成书,百里蔚今日刚好也在。她见到方世白,并不意外:“朕知道你还会来的,员外郎。”
“是,”方世白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我有一事……想请教陛下指点。”
百里蔚伸手请他坐下,道:“不必拘礼,就当是朋友会面吧。若是论学问,朕及不上你,不知你有何事要问。”
方世白想了想,他毕竟不可将这么隐秘的事情直接报给皇帝,只好拐弯抹角起来:“陛下可曾听说过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云长手臂受伤,毒附在骨髓之上,为了彻底去毒,便让神医华佗割开筋肉,用刀将毒刮除。云长一边刮骨,一边谈笑自若,乃真丈夫也。”
百里蔚直视着方世白的眼睛,初入仕的书生,并不擅长隐藏情绪。他在紧张,又或许是,在犹豫?她示意他继续说。
“若是根除毒瘤,条件却是要承受切肤之痛,陛下认为可行吗?”方世白眼中饱含企盼,他内心两难,如果不扳倒金露风,任由她以举国之力供养军队,武力乱国,天下早晚大乱;可若是真扳倒了她,国防实力大减,边境各国望风而动,只怕也会让乱象频生。现如今,就看皇帝是想走哪一条路了。
百里蔚听明白了方世白的弦外之音,她的内心百转千回。金露风是她亲政的阻碍,也是她躲不过的劫难,她处处韬光养晦,纵容金党胡作非为,等的就是这一天。
百里蔚的眼中燃起反抗的火来,她是求了金露风帮她夺得皇位,可谁又甘心永远受制于人呢?金露风喜欢自己,爱自己这是不假,近来她似乎学会了忍耐,不再逼迫自己什么了,百里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有被软化。可一段以掠夺为开端的情感,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她们两人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温柔都是施舍,小恩小惠,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多。
百里蔚很快便冷静下来,低声问道:“你们有几分把握?”
方世白不由得敬佩起百里蔚的果断来。壮士断腕,破釜沉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这样的勇气。年轻人总是带着几分傲气,他对自己十分自信,豪情万丈:“世白倾尽全力,应有五六分。”
百里蔚道:“朕会助你。若是不能一击重创,定会招来剧烈的反扑。你放手去做,有什么事情,朕来担。”
年轻气盛的君臣就这样一拍即合,在他们的眼中,园中的花朵即将凋落,而朝廷即将生机勃勃。
方世白没想到百里蔚会这样轻而易举的支持自己,他兴奋之余,又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他望着百里蔚高洁美好的面容,又忆起那日所见的画面,那画面时常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但亲吻陛下的人换成了自己。
男婚女嫁,合乎人伦。陛下还没真正结亲,若是自己表达了心意,陛下是否会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他这样想到,便这样做了。方世白抬起头来,鼓起勇气,勇敢地直视着百里蔚的眼睛,“有女如圭,仙容贤止,含霜履雪,风光霁月,妄论《关雎》。余愿求之。”他说有一名女子,如玉圭一般,形貌优美,品性高洁,让人想到了《关雎》这首诗。他希望可以追求她。
百里蔚一愣,玉圭是皇帝与百官上朝时手中拿的玉璧,又有玉圭,又是女子,普天之下,可不是只有自己一人了?方世白竟然真的喜欢自己?百里蔚感到十分诧异,她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喜欢的感觉。但托了金露风这几年锤炼的福,她已经可以泰然处之。
百里蔚哂然一笑,道:“若是想做那女子的夫婿,功名利禄,转眼皆抛,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当朝有驸马不得出任任何官职的规定,百里蔚如今是女帝,皇夫更甚于驸马,也是不能做官的。
方世白听得百里蔚没有直接拒绝自己,心中狂喜,他不管不顾道:“若是真有那一日,凤凰于飞,得偿所愿,即便是抛却功名利禄又如何?”
这人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要为天下开太平,现在又要轻易舍弃,情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百里蔚面色冷了下来,道:“员外郎莫要忘了自己在琼林宴上的誓言,天色不早,你该离去了。”
……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朝堂上罕有的一片和乐融融,诸位大臣们也都无心启奏,皇帝索性提前下了早朝,让朝臣们各自回家团圆去。
金露风追着百里蔚,一路回到了太和宫。
她笑意盈盈的,也不说做什么,就在百里蔚身边晃来晃去。百里蔚今日还有一些文书要看,不想搭理金露风,但被她晃得眼晕,忍不住说道:“别闹了,你在干嘛?”
“陛下勤勉,这样重大的节日都为国事操劳,臣看着心里欢喜。”
百里蔚白了她一眼,继续看文书。
金露风见百里蔚不理自己,又道:“今日中秋佳节,陛下准备与何人共度良宵,赏花好月圆呢?”
百里蔚心中自然是想到已逝的父兄,还有自己的母后。她的母亲,当朝太后因为在宫变之时受了刺激,留在京中,便惊惶恐惧不止,她只好借礼佛之名,将母亲送往东都调养。她的亲人此刻都不在身边了,至于她名义上的夫嫔,后宫的那些人……她想起来便觉得恶心,况且眼前这人,也不会允许自己去找其他人的。
百里蔚幽幽地道:“朕有的选吗?”
金露风心中自是十分得意,开怀大笑:“确实没有。”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套平民衣物,在百里蔚眼前晃了晃,“陛下,我们今夜出宫去玩吧。”
百里蔚还记得上次出宫是个什么光景,她皱了皱眉,“又去青楼?”
金露风道:“怎会?今夜城中有不少人家放烟花,夜市里有很多漂亮的灯笼,我白日进宫的时候都看到了,百姓也会在京城中有水的地方放花灯,祈求家人平安健康。这么有趣的日子,陛下何不与民同乐呢?”
她说的这些百里蔚小时候都见过,只是渐渐长大,很少再出宫去了。一时怀念起中秋时集市上繁华热闹的景象,月如灯,灯似月,相映成趣。她被金露风的提议说动了,但又不想显得自己很想去的样子。
百里蔚扬了扬手中的文书,“若是今日能看完这些,便依将军所言吧。”
金露风得了百里蔚的话,知道她已经心动了,便不再多说,在一旁小憩,等着百里蔚。
既然有心看文书,文书自然看得快,百里蔚不到半个时辰便读完了,两人各自换了衣服,便偷溜出宫。
出了皇宫不远,便是东市,真如金露风所说,街边有许多卖灯笼的小贩,多是自家手糊的灯笼,形态各异。其中间或夹着一些卖月饼、炸豆腐、糖油果子的摊位,让整条街都飘散着食物的喷香。还有那些杂耍的、评书的,各式玩物,每个前面都围成扇形的场子,欢呼声不绝于耳。
百里蔚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她兴奋地在街头巷尾穿梭着,见到喜欢的物件便随性买下来,金露风跟在她身后,给她付钱,她口袋里揣了不少铜板,随着两人的走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堂堂正一品的监国将军,口袋里为什么会有铜板呢。百里蔚并不去问,她一路只是吃与玩,偶尔也会投喂一下金露风,再拉着她去摊位上套圈掷飞镖,坑了不少小玩意。
待到口袋中的叮当声几乎没有了,两人恰好行至一处湖畔,有码头,可以租船游湖,金露风便用剩下的铜板,租了艘小船。
静水流深,她们顺着水流慢慢飘到一处僻静角落,这里四下无人,有一方树梢,一轮明月,正是赏月的好去处。
两人并排坐在船上,远远看上去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月色透过树影,洒落在她们身上。百里蔚现在不必考虑国政,十分惬意地吹着晚风,眼睛舒服的眯起来。金露风看着难得露出女儿态的百里蔚,心中一动。
“若你不是皇帝,我不是将军,我们是普通人家的表姐妹,我们日日如此泛舟玩耍,岂不是很好。”
百里蔚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会,笑道:“是很好,可若我不是皇帝,你不是将军,只是普通人家的姐妹,怕是早就各自嫁人,孩子都生了几个。”
金露风不以为意,“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生子呢?如果我不是将军的话,应该会是个商人,赚很多钱,在僻静地方买一处宅子,把你藏进去。”
百里蔚笑着摇摇头。这人无论是什么身份,豪横的性格怕是很难改了。
“百里蔚,”金露风颇有几分正经地叫她的名字,“我以前,的确是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为了得到你。”
百里蔚意外的看着她。
金露风的眼睛在夜色中闪亮,“我并不后悔,如果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那样做。”
“我爱你,百里蔚。我希望你试着接受我,试着爱上我,因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开你,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我想要的,你也试着给我。我想与你两情相悦,百里蔚。”
百里蔚静静地看着金露风,她终于忍耐不住了,不肯再等待自己的“同意”。对于扳倒金露风仅有的犹豫也被打消,强权永远都是强权,不会因为主动示弱就改变半分。但她心中又有说不出的失望,她究竟在期待什么,难道真的能指望这位跋扈的将军,循序渐进的来打动自己吗?
百里蔚自嘲般地一笑:“若我想要的没有你呢?”
金露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她温柔地抚摸上百里蔚的侧脸,让她贴近自己:“那就让它有我。”
百里蔚指尖冰凉,却主动地凑上去吻金露风的唇,片刻便离开,她的嘴唇也是凉凉的,上面还残留着金露风的余温,她说:“好,我让它有你。我们两情相悦。”
金露风得了她的承诺,十分开怀,她又凑过去亲吻,二人温存了好些时候才分开。金露风从腰侧解下一枚玉佩,系在百里蔚腰上。白玉圆满,上面阳刻着“金”字,纯白无瑕,润泽非常,一看便不是凡品。
“这是自我出生便带着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于我却有特别的意义。君子比德于玉,本不该做定情信物,可我觉得它十分衬你,便不拘于世俗了。”
……
二人又赏了会儿月,恐夜深露重,便返回皇宫。金露风十分自然地踏入太和宫,看来今夜,她终于又能宿在这里了,百里蔚心头十分紧张,她暗骂自己慌什么,又不是没有做过。
不过百里蔚想的那件事却没有发生,许是金露风近日太过劳累,她洗漱一番,更了衣,便直接睡下。
百里蔚见她大字型躺在床上,自己都没处去趟。她刚想叫金露风,却发现金露风已经睡得很熟了。
最近东夷的使臣在京中,边境情况也不容乐观,这人怕是一直都没有睡好吧。
百里蔚轻轻蹲下身子,看着金露风熟睡的面容。她本来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偏偏要从军打仗;好不容易封了将军,却回到了京城,参与皇位的争夺;皇权稳定下来,她又断了同族子弟的仕途,主动放弃了家族的倚仗。做了这么多事情,就为了得到自己。可是她不是已经得到了吗?她百里蔚,就像个乖巧的提线木偶一样,完全没办法逃离她的手掌。
为什么要追求所谓的两情相悦?这很重要吗。
她恨过她的,恨为什么金露风看上的人是自己。可真要对付她,扳倒她,为什么又觉得于心不忍?
金露风手握兵权,可以不经过皇帝,直接指挥军队。一旦让她有了防备,就再无可能对付她。而如果只是将她关押,剥夺兵权,那她手下的将士必反。所以一旦出手,必须得将她杀死,再给她安一个重罪。如果将士们有质疑,就杀鸡儆猴几人,留下来的,会明白他们该向谁效忠,趁此机会将兵权收归皇帝,才算是真正将皇权握在手中。
她本来不该在这个时候动金露风的,金家累世功勋,又是天子舅家,本来是她最大的依仗。可是金露风,实在是太可怕了……她令人迷失。百里蔚害怕再这样下去,她会爱上金露风的。
她怎么可以爱上她?金露风强行占有了她,将她的身体驯化的乖顺又排他;在她的身边布满眼线,让朝堂与皇宫都变成囚笼;让她当皇帝,给她选劣质的夫嫔,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她。金露风随心所欲地摆布着她的命运,现在,她又想更进一步,要控制她的思想,要她的心。
百里蔚不敢去想一个失去自我,眼中都是所谓“爱情”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她不是没有见过深宫中心心念念盼着父皇临幸的妃子,她们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去献给一个偶尔疼爱一下自己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觉得腻烦。
她不能爱上金露风,她需要保持理智,需要记住自己遭受的苦难,需要去恨。如果她就这样轻易沦陷,她要如何对得起过去每一瞬间的自己。
但是她抵抗不了,她已经在被金露风的毒液侵蚀。今夜在小船上,她做出承诺,主动去吻她的时候,竟然有一瞬间觉得,听她的话,去爱她,这样似乎也不错。
趁着中毒尚浅,她必须自救!若是这次能杀死金露风,永绝后患,她便也不用再受此折磨了。
至于金露风,若是有来生,她去经商也好,做其他事也好,就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百里蔚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放在窗沿,影卫无声出现,百里蔚低声道:“拿去给方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