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前最后一次升旗仪式,半空晦暗,全体学生操场集合,多半倦意未消,在冷风里半眯着眼睛缩手跺脚。
扩音话筒传出护旗手名字,下方微微哗然。当事人神色自若,机械完成护旗升旗流程。
旗帜翻飞,纺布刺啦啦响,校领导宣讲嗡嗡,安度充耳不闻,目内四空,屏蔽掉一道执着的注目礼。
陈沧站在台下最前,离了十数米也能感受到她漫散的排斥。晨雾中,不远处一盏灯渐渐灭了,像她脸上曾经的神采。
他睫毛一敛,却听旁的班级队伍有人窃声。
“为什么她还没被撤?”
“你不懂,保卫处那老男人最喜欢她。”
……
*
座位周期退格轮换,本来的前后桌隔成头尾,陈沧同桌一下课就趴在桌上大睡,戴副耳机自成世界,陈沧放弃从他那里获得实际情况,在后门等到卓可贞。
安度不在座位,陈沧朝第一排抬抬下巴,问:“她最近怎么了?”
卓可贞无奈摇头,直言直语:“关于你们的有些话比较难听……”
陈沧回归班级还没两天,思路发懵,她逃离时说的“困扰”,到现在即使一个空间也能精准避开与他的任何交流,又是去了原姓,猜猜便拼出八九成。
“傻子。”他暗自失笑,心间悄然皱缩,冬季未结竟生出时移势易的惶惑。以为躲他就能解决问题,倔太紧,几根筋都会绷断。
卓可贞叹了声,“总之,安度要强,等她自己想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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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度压着上课铃从室外回位,表情清漠,掏课堂用书。
课间被何主任叫到办公室,话术委婉说她行事暴戾,引发同学间不满云云。
她先发制人道:“正好,我来卸任升旗手。”
何主任却瞪眼,软话硬话混着:“我没说让你卸,是让你改正!同学开两句玩笑就受不了,安度啊你要有颗坚强的心!以后进社会怎么办?老师看着都着急,好好个姑娘家,怎么和铁牛一样……”
安度头别向窗外,“你们管过那些‘开玩笑’的人吗?”
何主任捏眉心,“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亲近如卓可贞也说过类似的话,好像每个人都觉得,那些词词句句不应被认为具有攻击性。
有伞的人即使天上下了冰雹也感觉不到痛,没落在自己身上,安慰脱口,总带有“何不食肉糜”的安逸和轻松,到头来反而责备受害人内心不够坚韧。
安度笑,极淡的轻蔑,“下学期还是让保卫处另选旗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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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头顶忽擦过本作业,跨越一列桌椅,停在陈沧桌面。
飞练习册的人正是某位口无遮拦的男同学,一改在安度面前的流痞,连摆手对陈沧抱歉。
他遥遥赔笑:“麻烦给前面肥仔。”
神游着翻书页,掉出张字条,一只哭泣的猪正流两行面条泪。笔锋是不符主人个性的规矩,像恳求看到的人理会似的,又圆又钝。
嘴角本能上咧,想到什么,舌根又发了苦,硬是将来之不易的真心笑容清了全。
听闻陈沧集训表现拔群,已被内定次年出战国赛,他只消出现,不动不言,自然有人替他张扬成绩,光环叠得白耀耀。
如果说恶意是一只笛子,鸣响的声波在底气高涨的骄子气场下像能拐弯,不敢近身。
费力推远他的目的明确,她眼底却倏忽掠过一丝道不明的嫉羡——对自己的心上人。
比如一定程度上确实减轻了绑缚谈资,但即使两人的名字被共同提起的次数减少,好像又变成加持他某些品性的陪衬。
才几天,一种版本说“安度有自知之明”,另一种版本是“陈沧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无论哪一种,反反复复嚼,负面角色还是她。
古往今来,一个故事里,女性总是被客体化定义的一方。
她想,她还是做不到非平等待遇下完全无私,刻在人性里的攀比思想和略显自我感动的“喜欢”横来竖去地拉锯。
“禁止回头。”安度在字条写。
免得后传作业本时,明明手臂一折就能完成,偏还要上身扭过去,就为了视线顺利漂游到陈沧身周,接到他幽隐哀怨的目光,让本来不止水的心轻易暴烈。
他又有什么错呢?那天晚上等同斩断了他们的可能性。
心茧越结越厚,蚕蛹似的,裹得安度提不上气,耳内是活泼的英语听力,眼眶却黯然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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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月单周不上晚修,这天放学两人排到值日任务,陈沧在前门擦桌,安度就在斜对角后门擦窗。
大约也习惯了近日疏淡,彼此无话,等他背书包走了,她才磨蹭地结束。
教学楼静默无声,安度检查近走廊的门窗,窗框内倏然冒出条人影。
她吓一激灵,惊退半步,将门反锁。陈沧踱到前门,叩叩玻璃:“开门。”
安度手脚麻利地摆好扫帚簸箕,就是不开。
他身着黑色长大衣,灰绒围巾松而平整地绕在脖间,头发长长了一些,给俊拔的面庞平添几分文气。
陈沧敲了三下便停了,声音传进来又低又闷,“问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又像小时候动不动绝交,为什么最近总对我那么冷漠……安度!”
尴尬现场,让人怎么答?
安度心悸无措,抓起书包,夺了靠操场的后门朝外蹿。陈沧暗咒一句,两指伸进窗缝,大力推开,身姿矫健地往里翻。
可能是被他的举动戳中运动神经,安度突然撒开兴,跑得更快。
出了教室阳台就是篮球场,地域宽阔,她边跑边回头,只见陈沧也不顾形象地单手撑着扶栏跳出,两人像进入跑酷游戏。
天上几块淡淡的明霞,陈沧挂一身稀薄的碎阳直追而来。
之前躲在廊柱后等她两刻钟,就是为了正面对话。没想到她避他如洪水猛兽,陈沧在快追上她时,停下重重舒几口气,立在校门一侧。
安度也缓了脚步,隔一条马路与他相视。她从他冷峻脸色里,分辨出一点怒意,和更多的委屈。
什么疙瘩这会儿也被惊乍追逐化成运动后的松快。安度倏地冲他绽开笑颜,陈沧本来端着张追债肃脸,这下也弯唇笑开,霞光细微,色调温暖,有些像诙谐的哑剧。
她踏上驶来的校车,晃一晃手心。
陈沧解意,轻点下巴,在原地静候,直至车牌消失在目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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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非礼!!】安度捧手机笑,把跑时没嚎叫出声的语句发过去。
陈沧:【非什么礼?顶多算刺客失手,没成功把安公主堵截。】
公主。他像没计较此前冰点,称呼不变,语气不变,安度手指顿一下,在想怎么回。
他必定多少听闻了那些话,她的莫名其妙是不是会伤害他呢?
五分钟过去,铃声响一半就断停。
陈沧知道她现在不想声音交流,继续用文字:【是敌是友分不清?我会因为外人对你有偏见吗?傻子。】
【回答下午的问题。】
这次安度回拨过去,那边接起,单音:“嗯。”
她支吾两声,说:“我……”句子停在主语。
陈沧想起卓可贞的话,隐约后悔下午的强追和现在的逼问,顿了顿,放柔声音道:“现在不想说可以不说。”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她想到这句不算太恰当的心境比喻。
好像只有在他面前可以无忌惮,他宽容她矫情地困在自己的心事里,又毅勇地将她拉出来。
不想再浪费时间挥霍友情或其他,她愿意当主动的那方,有仪式感地挑破——朴实一点,含蓄一点,婉约一点,再加一点不屑旁人目光的壮阔。
安度伏在书房桌沿,指尖轮换轻轻点在未写完的情书稿纸,“你生我的气吗?”
“生气。”听不出真假。
她问:“再过几天可以不生吗?”
陈沧:“可能可以。”
安度想起下午他全速奔跑的傻样,前额头发卷翘着向后弯曲,像两扇小翅膀,领着她心情从低谷慢慢飞上来。
她不接话,咯咯地笑。
陈沧问她笑什么,得到更震耳的笑声,等她笑够了,他也笑:“给你书包侧袋塞了个小玩具。”
安度立刻去找,是他教她打乒乓球时,不小心被她踩瘪的一只。他削去一半,开口卷上彩色圆锥纸帽,球体画上她的发型和笑脸。
他预计她放好了,问:“像不像你?”
卡通女孩的睫毛长得夸张,她笑,“这只不倒翁立不起来。”
“还有其他零件,自己想怎么玩。”
朝深里摸,摸到一块橡皮,“陈沧”二字飞扬在表面。
安度丢进球肚,不倒翁重心稳当,摇摇晃晃,傻乎乎的笑脸很滑稽。
耳朵大概红了,热意上涌,她抢白揶揄:“笨子。”
陈沧同她道晚安,温温沉沉,像真的在耳边哄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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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言找一本经济学英语文献,书房立灯还亮,安度屈膝缩在飘窗,头顶一圈柔光,呼吸轻匀,已经睡着了。
“安安?”
她只穿了睡衣和一件粗线毛衣,裴景言担心她受凉,一臂揽起她肩头,一臂托她腿弯,将她抱起。
安度近来愈发轻瘦,今晚难得多吃了些,唇边有浅浅的弧度,状况稍好。
回了卧室,安置她垫枕盖被,自她怀内掉下一张折叠的信纸和信封。
如果时光可以倒退,他宁愿没有看到信件内容。
也不要让他这时候听到,她软和嘟囔:“陈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理你。”
明明这段日子,她将痛楚全倾吐于他,把他当作仅剩的依靠,怎么可以说收回去就收回去,重新为另一个男孩心绪起伏?
裴景言面无表情俯下身,极近地观察她,不作思量,越过兄妹界限,唇悄悄贴在她发顶。
“安安,道什么歉?”他轻轻说,“很快,你就会知道,他是你痛苦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