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当夜反倒是景笙自己辗转反侧。
四更天,安兰睡眼朦胧推门进来,在北面靠墙的长案上点了一根助眠的线香,“二爷不答应,您不乐意,答应了吧,您更加不乐意,小姐,您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景笙疲倦地揉着眉心,“别胡说,是南方潮湿得我睡不着。”
安兰心里笑她好吃好睡了快三月,如今才说潮湿,不过话到嘴边,突然转了话锋,“听说这叫回南天,我屋子里更厉害,墙都湿冷冷得冒汗。”倒座房是这样的,坐南朝北嘛,光线少,“明日我去买一些除湿的香来,小姐,您今晚先睡。”
“嗯,”顿了一下又问,“景年睡了么?”
“睡了,早早就睡了。”说罢,阖门而退。
这不问还好,一问,景笙更被气得睡不着觉。
第二天厅堂里早饭,景年坐下看见她的脸色,当即笑了出来,“我就说吧,让你别太想我。”
“谁想你了,我只是刚好睡不着罢了。”景笙端举了钟箸,垂眸不愿看她。
安兰一旁解围道:“小姐说屋子太潮湿。”
“潮湿?哦,回南天嘛,过了这阵子入夏就好了。”她喝了两口粥,嘴里嚼着小菜,思忖说:“记得早晚关门窗,等我晚上买些香和炭回来。”
“我看你睡得挺好啊。”
景年看她尖刺刺的眼梢,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走哪儿都能睡好。”
“知道什么呀,我不知道。”景笙安下钟箸,起身出了厅堂。
“诶!”景年叫她背影,“那你要搬回来还是不要?”
“不搬!”
噗嗤,真是怪可爱的。景年哭笑不得地摇头,心里填了蜜似的。结果一回眼,只见安兰神色怪异地觑她。
“小丫头家家的不懂,这叫生活情趣。”
“我是不懂,二爷您到时候别玩出火来就好。”也出去了。
酒铺子名字特别简单,就叫尤记酒家,也没有门楣,单就写在门前三两块垂帘上。外面上看上去颇为简陋,但挑帘进入,里面别有洞天——方案上都有一支花插在木瓶内,阳光倒进来,采光极好,每一处皆为齐整,丝毫不像寻常的酒铺,没秩序、乱糟糟像个粗鲁的醉汉,甚至有些许雅致。
垂帘曳动铃儿轻摇,景年应声抬头,看见女人站在门口环视,“周姑娘?”安下弱管,旋身从柜台出来,“过来取酒的吧,先坐一会儿,我叫人给你给你拿来。”
便去后面叫了伙计去仓库取酒来,复回到大堂,看见女人正坐在案前观花。她走过去提壶倒了一杯茶,“花是内人放的,说酒铺是需要这样的物件使人明媚。”
见她捧杯小呷,又说:“其实姑娘不必亲自过来,酒待会儿自有人送去府上。”
“上回送来的酒我喝了一些,味道颇为醇香,因此想亲自过来与大官人传达我的意思。”
“洗耳恭听。”
于是她便将她家酒楼介绍了一遍,并意思向她定一批酒,如果不出意外,希望是长期供应云云,“名叫鹤颐楼,就在文津桥边上,大官人要有时间,可以上来看看。只有一事,如果妥当,希望父亲问起时你能说这是荣吕的主意。”
荣吕…好像是她丈夫的名字。
“行。”
后面因为生意上的一来二往,景年与她有了一些交情,知道她叫裴玉,也知道她之所以喝了她的酒是因为跟丈夫吵架,但她说这酒的味道沁人,一应扫了她心上的阴霾,因此拉线生意上的合作就算是道谢了。
鹤颐楼在扬州繁华的地段,周围一圈有不下三家酒楼,她的酒进了去,竟让酒楼比平常还要热闹许多。周老爷欣喜,因此过来问个缘故,景年只按交代的说了,因此,在夜里家宴上着重夸赞了荣吕。
但天晓得她老公是个什么脾性的人,知道裴玉给他作的功劳,一句感谢的话没有,反倒又是一通吵架。裴玉觉得委屈,于是也就着生意的当口来酒铺坐了一会儿。
景年看见她肿成核桃的眼睛,心下已然猜到了缘由,因此将她领到僻静一些的位置,给倒了一杯茶过去,“又吵架了?”
她啜了一下鼻子,点头默认,“我不懂,分明他知道我是真心待他,为何还要如此恨我?”
听了这一句话,景年突然心中翻涌出许多回忆,一口气在咽喉里往下沉,“被爱的人憎恨确实是一件让人心寒而痛苦的事情,”她眼光晦暗幽深,展开一笑,“或许对他来说自尊心比真心要重要的多吧,大部分男人都是这样的。”
裴玉懵懂,“自尊心?”
“你家里不是有一个弟弟?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
“可是裴泰他好像…不会这样。”
景年轻笑了一声,“也是,不然也不至于那么不要脸。”
裴玉未听清她的嘟囔,只问:“尤掌柜,你也是这样么?”
“我……”
“叩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后话,一个伙计提食盒进来,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掌柜的,刚才夫人送来这个。”
景年一个激灵,顿觉不妙,“景笙?她进来了么?”
“我看夫人都往这边走了,不知为何折出来把这个塞给我就走了。”伙计来来去去比划了一番,说完,景年蹭得站起来,应付了裴玉几句,提上食盒就出去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景笙正斜签着身子坐在堂下的太师椅上,勾着尖尖细细的指头,取香筷轻捣炉内的香灰,低着眉顺着眼的,在堂内幽弱的光里,模样十分怡人优雅。
景年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方案的一角,“我一个人吃不下那么多,你陪我一起吃吧。”
“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复取来香扫,将边缘的余灰扫入炉内。
她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一时不知不知从何说起,“景笙……”
“嗯?”
“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最后压了香,将火引子摇出火星,给香点上,“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我干嘛生气?”
袅袅的白烟升起来。景年细嗅了嗅,闻出这是白檀气味。
她看了看从炉盖子繁复曲折的花纹里钻出来的烟缕,又看了看其中景笙平静到异常的眉目神情,只得全盘托出:“我曾经有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周姑娘与她长得颇为相似,我因此觉得亲近,会多聊两句宽解她。”
“景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希望你千万不要误会才好。”
“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误会的。”她只说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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