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不知走了多久,雪又开始下了。鹅毛大的雪花落了满身,落到眼睫上,猛一看,整个天地都白茫茫一片。颜岚站在原地怔了怔,抹了把脸,把包袱兜到头上,这才重新迈开步伐。
兜兜转转,从天色尚明走到夜幕低垂,脚下早已偏离了山道。头顶弦月高悬,蒙蒙清辉照耀着崎岖山路,一年未走,记忆竟有些模糊了,不时便得停下分辨方位。
就这么翻山越岭,一步步朝着印象中的方向行去。骤然间,周围景色恍惚交错起来,好似一汪平静的湖面漾起涟漪,眨眼的功夫,一道悬空索桥从对面峭壁横跨而来。寒风鼓噪,锁链激荡,声响落入万丈深渊似有回音。
颜岚知道,这是进入界内了。
春来谷隐世不出,为防世人误闯,四周设下了诸般禁忌,眼前这障眼法便是其一。只有如她一样记得方位之人才能寻到,否则绕来绕去,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颜岚收敛心神,扶着锁链亦步亦趋过到对岸。又沿山路往下走小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茫茫雪景中的一点灯火。
通往谷中的栈道口前,穿着斑斓的彩色衣衫的童子站在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下垫脚张望,手里一盏橘红灯笼摇摇晃晃,余光瞥见颜岚从远处行来,那灯笼立时晃出了重影。
颜岚听他欢声喊了句“姑娘”,加快步伐走去,从包袱里摸出一包蜜饯递予他:“久等了。”
童子快手快脚地拆开尝了尝:“也不是很久。”说话间,蜜饯的甜味儿顺着嗓子眼一路甜到了五脏六腑,不由眯起眼心满意足地舔了舔舌头,“不是去岁的味道。”
颜岚揉了揉他的头,低声笑道:“是我自己做的。”
因着那人愿意吃,特意学了做法,跟着镇上的人秋日里挑了最新鲜的果子,又去山林亲自采来野生的蜂王蜜,古法炮制,这才有了不同于店铺售卖的清甜。
那小童子也不知想到什么,喜滋滋地说:“姑娘费心了。”又一顿,“姑娘现在便随我进谷吧?”
虽是疑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颜岚微笑着颔首。
其实及至此处已无需人领路,那人亦不曾有过吩咐,偏偏童子尝了甜头,每每除夕便在路口盼着颜岚归来,把这等候当成了一桩尽职尽责的差事。颜岚承他心意,并不点破,跟着他一步一步踏过栈道。
她走得认真,每一步都带着诚恳,仿佛此去朝圣。
有落樱随风舞至,山谷间的景色犹如一幅泼墨山水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云缭雾绕的朦胧褪去,青山错落间,飞瀑流泉直坠而下,山花开得烂漫至极,一如从前光景。
春来谷,顾名思义,是个四季如春的好去处。
颜岚拧身回望,来时的栈道仍有点点残雪积留,谷外寒冬腊月粉妆银砌,谷内桃红柳绿万物如春,数丈之隔,恍若两个世界。
童子回到谷内,欢呼一声,纵身一扑,化作一只斑斓彩蝶翩翩远去。
颜岚接过灯笼慢慢走往谷中唯一有人烟的位置。树丛摇晃,露出相邻的几间草庐。屋内没有灯火,料想那人应不在房内。颜岚心中不免有几分失望,远眺一眼瀑布的方向,伸手慢慢推开了房门。
和梧桐镇上那间闺房一模一样的摆设,甚至细究起来,这里东西更为全乎一些。颜岚放下行囊,抽出一张凳子坐下,坐到一半,猛然想起屋里还未收拾,用手往桌上一捻,摩挲之间却不见灰尘落下。
颜岚一愣,这才想到自己又忘了春来谷不是普通地方。在这神仙一般的居所,向来万物如新,不染半点尘埃。
然而想归想,心仍是热了几分,身下的长凳也似烫得坐不住。
她站起身,踱了几步,一面想天色已晚不应去叨扰,一面又觉得一年不见,好不容易回来,无论如何都该与主人招呼一声。两种想法各表一枝,谁也不肯让着谁,思绪来回拉扯间,终是想见那人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吱呀一声,门开了。
颜岚推开门板,顶着如水夜色与皎皎月光,正欲往湖边瀑布走去,余光里倏地瞥见屋前的草坡上立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一身僧袍素白如雪,长发如墨及至腰间随着衣袂飘飞,左手缠着一串佛珠,足有一百零八之数,正捻在指尖细细盘摩。月华流转照耀着他,他周身似也升腾起蒙蒙光辉,仿佛下一瞬将要乘风而去。
这人不知何时而来,又在屋外站了多久,竟没发出半点动静。直到听见房门响动,才徐徐转过身,露出一张谪仙似的俊美容颜。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如天底下最好的匠人精心雕琢的五官本已天成,偏偏眉心又生了一点殷红朱砂,如妖似魔,摄魂夺魄。
可他偏偏是个和尚。
即便他身处山野而非古刹名寺,即便他如今蓄起了发,青丝如瀑。他心里依然摆着一尊佛。
谁也越不过这尊佛。
颜岚贪恋地凝望着他,半晌抬起眼,对上那双好似空无一物的沉静眼眸,心绪如潮水汹涌起伏,只觉自己被人剥去了外衣,里里外外赤裸在他面前,连那些肮脏难言的小心思也逃不过他的洞察。
却见那人微微颔首,语调平和:“回来了。”
初听极温和,细听又像是淡漠,如同一阵轻风,袅袅拂过,散在夜色中,纵是无情也温柔。
颜岚呼吸一滞,心跳漏了半天,久久未言。
待那人下了草坡,走至近前,她才慌乱地收回视线,低下头颅,唇齿轻启,像是呼唤情人的名字般缱绻地念出了那两个字:“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