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繁花落尽春欲暮(H)--第二章 如梦

许家老宅建在蓉岛西南的半山,倚山照海,从机场回来只有一个多钟头的车程。雨中的花庭池榭静宏而深远,老宅依旧是青砖碧瓦,与宝姿记忆中的样子并无太大分别,也许是每次翻新时都刻意模仿从前的风格。楼上幼时住过的房间里,小小的东洋人偶摆件都还放在原位。宝姿叫来佣人把那早已褪色的人偶丢掉,又吩咐整理出母亲从前的卧室。

她连伤感都没有时间。父亲骤然去世,公司里丢下了无数事由待她决断,更兼出了这样大的事,许氏上下自然是人心浮动,颇要花费一点心思慢慢整理。宝姿草草地将那些紧要的文件过了一遍,又叫了宗九到书房来,问父亲的丧仪准备得如何。

宗九办事一向妥帖,丧仪诸事皆安排得中规中矩,不过是照着往年的旧例略减了一二,既没有失了许家的面子,也不至太过于引人注目。风水先生已择了开场吊唁的日子,正是三日后。宝姿将那丧仪的单子细细看了一遍,也觉得并无任何不妥,便将单子放下,微笑道:“还是九叔办事牢靠。我多年不回蓉岛,只怕要仰仗九叔提点规矩。”

“大小姐言重了。”宗九欠一欠身,“我这一把老骨头,已经帮不上大小姐什么。千金的担子如今都在大小姐一个人的身上,丧仪诸事皆有旧例可循,大小姐只管放心交给我就是。”

宗九虽然只是管家,一手馆阁体小楷却笔画方正,写得十分工整。父亲的身后事落在那运笔挥毫间,一字一句都是她心中的隐痛。

宝姿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沉吟道:“正有一事想同九叔商量——九叔跟了父亲多年,蓉岛往来的亲朋故旧自然都十分熟悉。吊唁当天,灵堂里我便不出席,一切拜托九叔了。若有人问起,就说我病着。要紧的那几家,回头我亲自上门去拜访。”

宗九是个聪明人,无需解释已经十分明白,点了点头叹道:“老爷过身的事还没彻查清楚,大小姐……如今万事小心为上。”

宝姿道:“我刚回来,事情太多,实在懒得见这些人,权当是躲几天清净。老爷过身的事,倒是已经查出了些眉目,虽不能十分肯定,却也大概差不了许多。”

宗九闻言一怔:“可是罗家?”

宝姿冷冷一笑:“九叔也猜到了。正是罗家老三下的手。”

宗九思忖片刻,缓缓说道:“罗家那个老三一向十分不成器,可是荒唐归荒唐,倒也不见得有这么大的胆子,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如今不必争这一时的意气,大小姐年轻,难免有压不住的时候,只是这种事须得一件一件来,许家总有来日方长的那一天。”

宝姿蹙眉道:“许家如今只得我一个人,想必罗家和何家都已经等不得了,巴不得我丢开手,把这一份家业变卖给他们算数。”她不由得冷笑,“九叔放心——我便是要杀罗老三,也必不会自己动手。”

提起何家,宗九心里倒想起一事来,只是不方便直言,斟酌再三,还是开口道:“何家若是与罗家联手,许家的处境便十分艰难了。总得想个法子,拉拢何家才是。”

何家......是了,往事一下子又都回到眼前,澳门的雨夜,落花幽幽的香气,那人长身玉立,眼中有宠溺的笑意.......一条通往山脚的小路蜿蜒而下,青石板台阶已铺满层层落花......炙热的吻忽然落在唇上,她心里的甜蜜......

然而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桌上的茶放了许久,此时早已冷了。宝姿终究没有喝,她侧首一笑,眼中疏无笑意,语气亦是十分平淡:“何家的大少爷与我是旧相识......虽说多年不见了, 想必叙一叙旧的情分总还是有的。”

宗九是老爷许德宣的心腹,对那昔年旧事也略略知晓一二,深知人在年轻的时候,难免会将情意看得更重,要舍要放都不是易事。他不由得叹息:“何家老爷已经不大主事了,如今对外都是大少爷作主。我同何少爷打过几次交道,他倒不似薄情寡义的人,只是在这生意场上行走,谁都难免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大小姐自幼便有决断,如今的情形,凡事皆要三思。”

宝姿听他话里话外,无非是担心她仍心有余情,恐易受人蒙骗。可是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她早已不是当年许家那个千娇万惯的大小姐,而那人如今掌管何氏,只怕也再不记得当初有过什么温柔心肠。

桌上一角还摆着母亲年轻的的小像。黄铜相框早失了光泽,黑白相纸的边缘也泛了黄,倒是难得父亲还这般珍视,摆在显眼位子。小儿女的心意,蹉跎不过时间,贵重不过家族利益,倒头来不过是记忆深处的一点旧梦,午夜梦回,怀念的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曾经有过的单纯年岁。

宝姿慢慢说道:“九叔的意思我明白。蓉岛三家各自为政,原本许家与何家旗鼓相当,罗家略逊一筹,可如今老爷走了,许家自然比不得从前,那便是何氏一家独大了。”她停了一停,“我不过只想拖延些时间......但求无人落井下石,许氏便能缓过这一口气来。”

宗九颔首道:“老爷与那何家老爷多年不睦,那边是决计无法可想的。为今之计,也只能从何少爷处下手。只是大小姐如今刚刚回来,一举一动都有无数眼睛盯着,若是被罗家发觉,恐怕要对大小姐不利。”

宝姿想了一想,吩咐道:“这些日子我不便出门,公司也不会去,嘱咐下去,对外只做出我并不管事的样子,外人信与不信都不要紧,等过了丧仪,我自有计较。”

宗九答应着去了。宝姿坐了近十个小时的飞机,此时已是十分疲累,便唤佣人拿了毛毯来,窝在书房的沙发上休息。窗外雨声淅沥不停,更兼疾风渐起涌动如潮,将那雨滴搅得格外丁零作响。她睡得并不安稳,一时想起父亲往日的叮嘱,一时又看见母亲坐在老宅卧室的妆台前,正对着雕花圆镜戴上一对珍珠耳环。

那是多少年前了?母亲还那般年轻,向她召一召手,语气十分欣慰:“妈咪只有你一个孩子,是女孩子也没有关系。你爹地答应我,将来生意只会留给你一个人。”因着母亲的这一句话,她自幼便被当作许氏的继承人教养。

母亲穿着织锦软缎的折枝旗袍,俯身对着她嫣然一笑,耳边的大颗珍珠浑圆莹润,那清润的光熠熠闪耀,像满天繁星,也像是后来半岛酒店长廊下的盏盏明灯,一盏,又一盏,夜风拂过,晕开轻轻摇曳的光芒......有钢琴的声音,遮不住一室的笑语声,半印度式的雕花长窗,里面分明是在开派对......霎那间,那衣香鬓影的夜又回来了,十年前的自己独自立在廊下,看着他与咏珊在舞池中相拥着翩翩起舞......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听过他的电话。

呵,惆怅旧欢,旧欢还真是惆怅如梦,宝姿睁开眼睛,才发觉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晦暗不明的窗外无星也无月,只有寂寂的长夜,空旷而无望,钟摆嘀嗒嘀嗒,屋子里凝重的黑暗迫在心口,她的一颗心也慢慢地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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