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佑(十八)
杨舒桐一直知晓赵岫幼年艰难,但除却从他口中零星听及几次,许多事情并不很清楚。
那是淳佑三年的春日里,赵岫因前一年春季与杨舒桐不睦错过许多春景,故而这一年的春天格外的黏杨舒桐,仿似要将前一年缺失的日子尽在这一年里补回来。
杨舒桐初时因知他心性,一直惯着他,渐后便有些不耐,他在慈元殿,宫中女官回事之时总不专注,再者,她亦要顾及他在场,不时便要询问他几句,总之,诸时不顺。
杨舒桐酝酿了一日,欲与赵岫商量商量,让他往福宁殿多呆些时日,不料,谷平生急匆匆推门进来,“皇上,皇后娘娘,淑福公主,殁了。”
杨舒桐很是惊讶,“去岁见时,我见她身强体健,正是壮年,怎么…”
谷平生回说:“完颜金望外出打猎时被猛兽追赶掉崖而亡,他的的叔父登位,金朝历来有易夫的习俗,淑福公主不愿受辱,悬梁自尽。”
赵岫不做声,斟了一杯茶推给杨舒桐,又斟了一杯给自己,喝过一口,继续翻看手上的札子。
谷平生回完话便出去了,杨舒桐感叹一时世事无常,也未将此事挂在心上。
可到了晚间赵岫却怎么也不睡觉,杨舒桐以为他想与自己亲热,但看他举止又不像,她拉住辗转不停的赵岫,“今日怎么了?”
去岁冬日之时,杨舒桐已将帐内最后一盏烛火熄了,赵岫夜间睡得很是不错,此时榻间一片昏暗,杨舒桐只能模糊瞧见他的轮廓。
赵岫将她手陇进掌心,一时默语,张口几次,许多话在心底不知如何出口。
杨舒桐近日总是困倦,现在身边之人安静下来,困乏蜂拥而上,她眼皮撑不住,马上便要被周公约去下棋了。
此时,却听见赵岫低声说:“将蜡烛点燃罢,衣衣。”
几个字只在杨舒桐耳中过了一遍,周公力大……
赵岫听见她鼻息宁和,便知她睡着了。翻身看向她,见她玲珑身段映出一截曼妙黑影,锦被搭在腰间,赵岫伸手将她陇进被子里,春寒料峭,夜间还是要注意些。
垂拱十二年冬,赵岫七岁。
年近,金朝皇子完颜金望来朝贺岁。
赵岫那日下学之后被赵屽和几位贵子追赶,他急乱之下跑进御花园一座假山之后,竟发现那里有一处拱形洞窟,可容一人,不及思索,他便钻进去,支着双耳听假山之外动静。
赵屽与一众人跑至此处,寻不见赵岫踪影,四处乱窜,几人找了一时未果,赵屽便领人离开。
赵岫闻声,终于放松自己,大口呼吸。
然,正当赵岫要从洞窟中出去时,却又听见外面有两人脚步,一重一轻,令有些细簌之音,他本以为是自正殿而来的太监宫女,于是撩袍弯腰慢慢往洞口处挪,却不料,越近洞口,越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于是不敢乱动,僵在原地。
他听见假山之外有一男音:“我听闻你们中原女子皆婉约羞怯,嘶,莫咬,狼崽儿,你怎么骚劲儿十足?”
另有一女儿开口,声线娇怯,令人不寒而栗:“呵,衣服拉开,下面有盘扣,啊!重…重些!”
喘着粗气的靡靡之音夹杂着衣料之间磋磨的声音,让赵岫说不出的难受。
他在假山之后听完了这场“野事”,晚间回去,谷平生端来给他的红豆粥他瞧了一眼就往门口跑去,吐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日,朝野惊闻,刘贵仪之女淑福公主被金朝王子完颜金望折辱,先皇气极,宫中匆匆为淑福公主准备嫁仪,年末,完颜金望归金,淑福公主出降。
而赵岫,躲在殿中吐了三天,大病一场。
又一年开春之后,先帝下令,赵岫易母。
他在刘贵仪身边时,过了一年舒心日子。
然,好景不长,垂拱十五年,刘贵仪被打入冷宫,不久身亡。
他又恢复了往昔无依无靠的日子,赵屽因没了刘贵仪牵制,在宫中愈发无法无天,赵岫在学里日日遭他明打暗算。
先皇庸渎,皇后早逝,宫中德妃(赵屽之母)专权,宫人趋炎附势,赵岫在这宫里见识了许多人情冷暖。
垂拱十五年秋,赵岫无意间撞见赵屽挑逗先皇妃子,被赵屽堵进金明池,深秋至,北风来,池水寒凉,赵岫浸在水里,躲在石缝间一天一夜,第二日晚,德妃在宫中办宴,金明池边徘徊的太监被调走,他才得以脱身。
从此在宫中销声匿迹,众人皆以为十三皇子赵岫已逝。
垂拱二十年,赵岫十五岁。
春景宜人,和风煦煦,赵岫约人在相国寺谈事。
路上行人熙攘,赵岫已许久不见凡人烟火,此时置身其间,自有难以言表的不适。
忽然,一垂髫小儿倒在赵岫脚边,手上的半块油角被摔进尘土,灰扑扑的不能吃,那小儿不知是摔痛了还是心疼半块油角,趴在跌倒处哇哇啼哭。
赵岫环顾四周未见有人似是脚下这小儿的爹娘,便弯腰欲将人扶起,那娃娃却不领情,翻了个身四肢扑腾哭叫得更大声了。
此时周边行人皆驻脚望来,不时指指点点,赵岫手无足措,此时若抬脚走人,更落人口舌,且他此行不宜引人注目,只好蹲下来与娃娃讲理:“你是自己跑过来摔倒的,并非我抬脚绊你,油角亦是你自己摔到地下,与我无关,你不可如此<信口开河>……”
人群中忽然闯进来一布衣男子,满头大汗,直奔赵岫身边来,一把将孩子抱起扛在肩头,向蹲在地上的赵岫道歉:“贵人对不起,我没看住他,他自己跑出来,惊扰了贵人……“
赵岫抬手制住他仍要讲出口的歉意,“无事,他应是摔痛了。”
小儿趴在那男子肩头,却不哭了,一下一下抽噎着,男子抬手拍着他后背,扯了自己的汗巾子来给他擦眼泪鼻涕。
赵岫向他颔首,径自赶路。
走出几步复又停下,回头时那对父子已不在原地,只剩半块油角孤零零躺在土里。
回程时,他又经过那条路。
时至晚间,行人渐少,路边摊贩亦在收摊。
赵岫走着走着忽被人拉住衣襟,他低头一瞧,见是白日里的总角娃娃。
“阿爹,是哥哥,阿爹阿爹阿爹……”
赵岫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白日里的男子此时在一油角摊前正在招呼客人,却没听见这边的声音。
那娃娃见父亲没应,拉着赵岫就要去摊上,赵岫随他过去,那男子从锅灶间抬头,以为赵岫是食客,连忙招呼赵岫落座。
赵岫从未吃过宫外的食物,此时闻着油角的香味,一日未进食,腹中难免空空。摊上只有两张小方桌,摆着几条长凳,凳脚修修补补,用藤条缠了好几圈。
赵岫挑了瞧着最牢靠的一条凳子坐下,要了两个油角、一晚阳春面。
宫里的阳春面他是吃过的,面条软滑可口、汤料香气十足,不知这小摊上的阳春面味道如何。
没一会,那男子便端来他的面与油角,他尝了一口,面条倒是不错,只是汤料有些过咸了。
娃娃此时又不知跑去哪里,那男子正与灶边的食客闲谈,赵岫吸了两口面,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大多是在抱怨世道艰难、挣活不易,那食客呼噜呼噜吃光了碗中的面,调转话头,说起了总角小娃儿。
那男子转头瞧向灶角处捏泥巴的小娃儿,嘴角绽处一点笑。
赵岫草草吃了几口,将荷包里的碎银两数出一些“当啷”一声放在桌子上,站起身向那男子打了声招呼:“店家,我吃好了,食费请您收好。”
晚间,他问谷平生:“民间的父亲与儿子是日日见面吗?”
谷平生疑惑:“您问这作甚么?”
赵岫苦笑着摆手。
是啊,他问这作甚么呢。
他的父亲,亦是别人的父亲,是全天下的家主,自是不能与百姓相比。
只是……他与这世间诸多平凡小儿一样,父亲只有一个,而皇上的子民,有千千万。
唉…想远了。
赵岫翻身往杨舒桐身边凑了凑,黑暗里将她揽进怀中,吻了吻她。
却不想此举将杨舒桐吵醒,“阿岫,睡觉。”
自己困得话也说不利索还要伸手拍拍他,哄他睡觉。
赵岫心中发笑,柔声回她:“睡了,衣衣。”
此一句没收到怀里人的回应,她已是睡熟了。
故年之后,赵岫再与杨舒桐讲起此一晚,杨舒桐拉着他手垂颈不知在瞧甚么,赵岫以为她在心疼,“我并没有很伤心,只是感慨,我如今过得很好,我很满足。”
杨舒桐听他这么说,知晓他在宽慰自己,“那晚若是我醒着,必要告知你一句话。”
赵岫:“什么话?”
“父母者,怙恃也。”杨舒桐停顿一时,抬头笑着说:“阿岫仅凭自己,便已在弱冠之年及帝,若是再厉害些,叫旁人可怎么活?”
空白虚弱的安慰之语在真实的伤疤面前,连想一想都叫人羞愧。
赵岫知她话中未尽之意,便顺着她的话说:“那日你若醒着,我定能与你把话到天明。”
杨舒桐扬起下巴向窗外指了指,“那时我腹中已有了窗外的小淘气鬼,哪能陪你把话到天明。”
阿咩小公主跑进来,手上有一捧桃花,“阿娘阿爹,快瞧,花儿开得真好。”
赵岫接过阿咩手中的桃花,朵朵粉嫩鲜艳,花间一点黄蕊,确实开得很好。
如今阿咩日日见他,哭了要他哄着,生气了要找他诉状,开心了要与他分享,他从未缺席过她的岁岁年年。
他未得到的,皆许给了阿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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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写杨舒桐生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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