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香港,Leo已经等在停机坪。
“黎生,三点半您与正邦的洪董有个会,要敲定南城商贸中心一期收尾工程的具体细节。六点,林生约您吃晚餐说要商量一下与保良局明年的合作方式。哦,还有,您还没给台湾的文教基金会录新年贺词,我约了摄影团队,晚餐之前,可能要空出半个钟头来……”
这位助理在等候期间大概已经将这些话在脑海中重复了好几遍,一字接一字伴随着飞机的轰鸣和风声传过来。
黎靖炜揽着唐绵往飞机旁的一辆黑色轿车走去,在为她打开车门的同时,开腔打断:“先送Cecilia回半岛。”
隔着男人立在车前的身体,唐绵能看见他被风吹起的大衣下摆,还有Leo的半边脸。
她的身体稍微前倾,不自然地撩撩头发,朝这个大男孩笑了笑。
私人飞机刚好替轿车挡住些许阳光,车厢有点黑暗,她的笑容有人看不见的僵硬。
其实放下心中那些让人心烦的纠结,她和黎靖炜两个人单独相处,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尴尬。
因为当鱼水之欢发生得如此自然、带给彼此心理和生理上双重享受时,她开始坚信——相爱原本就是两个人的事。
可是,当她和黎靖炜把世上男女间最亲密的事都统统做了一遍后,她却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糊里糊涂。
以至于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此刻面对旁人,她仍然不知道应该拿出什么态度。
尽管这并不是第一次面对,平安夜便是Leo送他们上的飞鹅山。
但那时是在晚上,一切感官、氛围,还有想法,都完全不同于白天。
唐绵侧头,车窗外,停机坪上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还能看见远处满载乘客的摆渡车在缓慢移动。
熟悉的场景,让突然的害怕,莫名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在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香港的平安夜再加上东京几日,仿佛确实是逃避现实的乌托邦。
窗外一闪而过的画面有绿油油的隔音带和因不停装载货物显得有些乱糟糟的码头。
还有便是,有条不太看得清的海岸线。
大概是因为没戴眼镜的关系,几种东西夹杂一起,配上有些毛毛太阳却雾朦朦的天空,唐绵氛围感觉很是厚重。
就像是压住了她的心,有些闷闷的。
“晚餐是长基的林鸿伽在组局,等会儿我来接你,一起去?”
“不了,你们谈事情,我就不去了。”唐绵扭头向黎靖炜扯了一抹笑,停顿了下又道:“况且,我那个报告可能要改好一会儿。”
话音落下,大概有几分钟,车厢只听得到Leo在前排拼命压低存在感、打电话协调工作的声音。
黎靖炜身边的工作人员唐绵见过的并不多,但她知道,Leo应该是其中值得信任的。
忽然之间,她想起黎靖炜从蓉城去台北的那个傍晚,自己在街边公园的样子。
可是那天,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车子都已经行上青马大桥,男人才再开腔。
车厢安静,甚至连车轮滚滚的声音都可以碾压唐绵的内心。
她听得他说:“别想太多,相信我,有我在。”
可能是最近长时间地戴隐形眼镜,刚在飞机上她想小眯一会儿才取下来,到现在还有些干干。
听闻黎靖炜的话,唐绵眨眨眼,眼眶里的不适有所消散。
前路漫漫不太看得清,她没有方向,那种不确定感在飞机落地时,变得更深。
在这一方面上,她知道身旁的男人或多或少一定也有点。
自己都能预料到艰难,他身处那个位置,周围那么多眼睛盯着,压力绝对不必自己少。
况且,如果说他对这段情真正用心,这样的感觉只会更甚。
唐绵以往觉得,黎靖炜绝不是什么痴情汉,可,不知为何,与他相处的每个小细节,乃至他一个小小眼神,她都觉得自己在被爱着,她能体会到他向自己迈进的步伐,带着坚定。
他努力在自己面前收敛他平常待人中不自知的强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算得上是宠溺。
除了,在床上。
可与他做爱,唐绵的内心有说不出口的欢愉与兴奋。
所以,即使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是莫名相信他。
唐绵不知道是不是“恋爱中”的女人都是这样?
她没再回话,将手放进男人递过来的大掌。
十指相扣,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温暖。
送了唐绵,黎靖炜让司机回龙驹道9号。
“你们先去公司,等下我自己开车。”
他弯下腰,给Leo和司机各发了支烟,才进去。
已经两点十分,黎靖炜没多做停留,拿上要拿的东西,又沿着来时路,往半岛驶去。
卡宴刚到尖沙咀,手机响,是宏盛蓉城办公室的负责人打来的。
黎靖炜拿过蓝牙耳机,接起电话。
没一会儿,黎靖炜扯掉耳机扔一旁,在前面的路口掉转车头,开上到宏盛的道路。
那只被扔掉的耳机,碰到了副驾驶上的精美礼盒,滚到了车垫上。
因为体积太小,它的掉落,没什么声音。
十五分钟后。
黎靖炜从电梯出来,脸色极差,径直走去董事长办公室,旁人怎么拦都拦不住,急切喊“黎总”的声音在过道里此起彼伏。
董事长特助被黎靖炜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一推,只觉身形趔趄,差点跌倒在李谢安明跟前。
李谢安明正在跟“南城事件”后她便一直酝酿,可在最近才正式提拔上任的财务部经理说话,听到动静,扭过头看向门口。
她看见黎靖炜,脸上没有诧异,似乎早已料到他会上来。
“你几个先出去。”李谢安明对旁人道。
财务部经理和特助,还有一旁的几个高管出去,没忘记把门带上。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剩妪婿两人。
过去十多分钟,黎靖炜从里面出来。
他的脸色,比起来时,好不到哪儿去,给人阴沉的感觉。
黎靖炜回到69楼,进他的办公室,走到大班桌边,情绪有些失控,一脚下去直接踹翻了椅子。
郭裕得到消息赶过来,进门就看到一地狼藉。
“怎么回事?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软件园怎么说叫停就叫停?蓉城政府那边是什么态度?双方当初是签了合同的,宏盛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乱搞算违约啊!老太婆不知道就违约金这一项,完全可以把公司弄个底朝天?”
郭裕关上门,边往里走边问出自己的疑惑。
黎靖炜紧咬腮帮,他一手撑着落地窗前的青花瓷台架,一手叉腰,望着楼下已经缥缈的景物,情绪久久难以平复下来。
郭裕话刚问完,手机就有电话进来。
他接起,等那边说完,脸色骤然难看,挂了电话,问黎靖炜:“我们不是第一次同Hi合作,而且合同你才刚和他们签,离落到实处还早得很吧?再说,Hi高层的胃口也不大,好好的生意人,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卷进川西开发计划?”
境外私人企业利用商业手段套取当地国家秘密这种事,不管在哪里,都是相当敏感并且被绝对禁止的丑闻。
尤其对上市公司来说,处理不当,往小了说,很可能影响股价的跌升;往大了说,这家公司是否还能在商界继续发展就要打问号了。
蓉城软件园的项目自十月启动,除了在人工智能、软件信息服务、通讯技术等领域扩大招商规模外,还引进了北临电子、旺尚智能、启渡半导体等知名集成电路企业。
在一派热火朝天之中,就以上个礼拜宏盛拉来行业翘楚——在美国上市的台资Hilvo公司助力蓉城Semi-Conductor(半导体)以及EDA(Electronic Design Automation电子设计自动化)产业发展,最为引起各方广泛关注。
宏盛作为港资企业,在这种新兴领域掺一脚,还是在内地,很多人本就觉得莫名其妙,因此项目立项之初自然不被大家看好,甚至董事局多人反对。
眼看一切准备就绪,明年开年就要投入正式建设,民众、学者、业内同行、金融机构等对此纷纷有所改观转而看好其发展时,却在此刻爆出这样的新闻。
不止宏盛高层,整个香港乃至亚太金融投资圈都知道,这个项目是黎靖炜提议、并且是力主推动的。
况且,现在出问题的合作伙伴恰恰就是黎靖炜多次亲赴台北邀请而来的。
一旦因此叫停,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也不说宏盛的股价和未来发展会怎么样,黎靖炜,便是董事局那群老家伙加上各大中小股东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
前段时间黎靖炜和Tracy公证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再加上马上就要开董事会,李谢安明现在突然发难,目的非常之明显。
郭裕扯了扯领带,扶起倒地的椅子:“谢老太唱这么一出,跟南城那件事有什么区别?头段时间她在蓉城办寿宴,好些官员都去了,要说跟这件事没关系,谁相信!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大意了。”
黎靖炜转过身,拿着打火机点了根烟:“Kevin要管得住自己底下,别人怎么搞都搞不到他身上。这次不一样,Hilvo应该没有问题。”
男人虽然用的“应该”,却是笃定语气。
郭裕:“刚Jeff给我打电话,说Jonny已经从上海飞蓉城了,他紧接着三点半的航班从南城直接就过去。”
“你打个电话给Calvin,让他也去一趟。这种事和一般的新闻不一样,我们要非常重视,得第一时间拿出诚意,让政府那边知道。”
说完这句,黎靖炜按灭香烟,拿起桌上的文件从旁边的通道直接去了会议室。
郭裕大刀阔斧地往沙发一坐,联系各路人士,等黎靖炜开了会回来,他的手机已经打来发烫。
“真是人倒霉,连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郭裕头疼,把通话内容告诉黎靖炜:“刚刚警方那边查到,Clark把他在LA的独立屋通过离岸公司过户给了A省省委一领导的二奶,现在Hi已经想办法压下来了,还没掀起什么波澜。”
黎靖炜也在沙发坐下:“找人盯着网上跟蓉城公安那边。”
“放心吧,已经吩咐下去了。”
“你先休息一会儿,现在着急也没用,等Jeff他们落地蓉城了,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黎靖炜点头。
晚饭时间,仿佛可以感受到楼下的车水马龙,这与办公室的安静形成对比。
过了一会儿,郭裕像是以闲聊之姿再开口:“现在细想,头段时间李谢安明趁你不在蓉城频繁前往内地,为的就是这一天。你提早把Jonny弄到内地跟着你这步棋是下对了,可惜就是有些晚。不知道他同新经理做交接的时候有没有察觉到什么。那是老太婆的人,据说挺不好打交道的,整个财务部有大换血的征兆。”
“那人爱怎么折腾就去折腾。”黎靖炜用两根手指捏了捏额头,闭着眼睛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树威信搞风气,很正常。他在华尔街那么多年,突然回香港,不是得罪了前老板就是跟同事相处不愉快。”
两人共事多年,郭裕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认识的人当中,刚好有朋友在华尔街工作的,晚点我让他去打听打听。”
黎靖炜不置可否,打不打听,不过是走个过场。
看男人端起秘书刚刚送进来的茶抿了一口,郭裕想了一下再开口:“圣诞哪里去玩啦?没在香港过?”
“你知道还问?”
黎靖炜将茶杯放回桌上,起身到吧台拿了支雪茄过来,放在在手里细磨,语气不佳。
郭裕叹了口气。
黎靖炜很少动私人飞机,像那天突然这么急打电话要求安排航线,更是罕见。
昨天他从泰国度假回来,碰见机场管理局的朋友,一支烟的时间才知道黎靖炜带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机场这件事,已经在小范围内被议论开来。
吓得他急忙请人吃饭、说好话想要压下来。
郭裕心里大概猜到是之前那个在兰桂坊的蓉城女仔,很怕在现在这个敏感关头,黎靖炜陪着对方折腾耽误了正事,便试探着提醒:“野味偶尔吃吃还好,别老想着钻在山林里狩猎,到时候腰吃不消。满汉全席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它有看头呀,最起码能帮你镇得住场面,是不是?”
“你这个比喻不恰当,我不喜欢。”黎靖炜皱眉头,没拿雪茄的那只手轻点皮质沙发,斜眼看他,想了想才又开腔:“如果非要像你那样讲,就算是野味,卖得好,价格也不低于满汉全席。而且,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喜欢比较重要。”
郭裕是聪明人,一听,自然明白这人已经默认和那女人有了瓜葛,并且现在对那段情大概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但是他也搞不懂了,那个唐绵,除了长得还算过得去,哪里来的魅力把黎靖炜迷得神魂颠倒。
“我不似Jeff那样你说什么是什么,因为我没他那样的背景随心所欲输光了还有有钱老豆撑他。之前我提过几次,是站在朋友的角度。而今天,你也看到现在的局面,我是当你是我老顶,我只是个跟住你多年的同事,才讲你知。”
“Tracy就这两日返港。”郭裕不再绕圈子,表情认真:“Jeff同我打过电话之后,我就把酒店取消了,可不管是结婚还是办个正式订婚宴,邓家那边你总该表个态了,Tracy是不会怎么样,但她老豆老母都不是好说话的人。”
“事情来了就面对。我想Jeff已经讲给你听,这个事我自己会处理,不用你们反复在我面前讲,我恐怕比谁都想早点解决。工作是工作,别跟私事混为一谈。”
“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郭裕砸吧了下嘴,抓住他的后半句:“大家把你们拉郎配对的时候,你怎么不义正言辞地讲不行?哦,现在大家都默认你两个在拍拖,就连狗仔都知,Tracy身边有个黎靖炜,你突然又话‘不行’。邓志晟现在是把你当女婿才在董事会上帮你,等到翻脸,他估计恨你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每天都帮着老太婆一块给你小鞋穿。”
郭裕再接再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7%的宏盛股份,你不是一直想要吗?”
黎靖炜斜靠在沙发上,沉默。
“邓志晟都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那7%的股份,就是他女儿的嫁妆。”郭裕越想越觉得这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宏盛现在这个股权架构,你比我清楚,只需结个婚便可拿住邓志晟手边股份,这同我们和东家谈、与西家唱比起来,绝对是最为轻松省事、也是最没风险的。再说,Tracy的模样身材没得挑,对你又专情,你说一,她绝不敢忤逆你说二。两者加起来,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你喜欢Tracy?”黎靖炜忽然开腔,一只手肘撑腿,将雪茄递过去。
郭裕没接,努力保证言语上的逻辑不被干扰:“不是,我是在给你分析,单就说当年上海高尔夫球场和伦敦The ONE商场这两个项目,你刚坐上这个位置,如果没邓志晟的支持,他不帮你引荐那些商界的老人,老太婆根本不会给你坐稳这把椅子的机会。”
见黎靖炜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刚才还有空打趣他,郭裕真觉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话你知。现在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情,权衡利弊只能靠你自己,不能想着还可以玩一玩。”
“你什么时候见我是在玩玩了?”
黎靖炜低头点雪茄的手一顿,抬眸看向站在远处的郭裕,问的语气非常之认真。
郭裕突然被隔得不知道说什么来接,思考了一下才说:“不是就好。”
语气较之前比起来,要淡一点。
似乎也夹杂着不同意味。
他没理一团烟雾中朋友投过来的眼光,去吧台接了口水喝,也岔开了话题,:“Leo说等下你还有事?这边我盯着,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我再打给你。”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响了。
看到来电显示,郭裕转身说:“老太婆的人,估计已经盘算着怎么拟终止软件园项目的合约了。”
黎靖炜朝门口轻抬下巴,示意他去吧。
郭裕起身,边接电话边往外去:“Dick,是我……”
当合上门,办公室里陷入静默,黎靖炜一个人坐在那儿抽完了那支雪茄,才又站起身。
他重新走到落地窗前伫立。
背影在偌大未开灯的办公室内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天快黑了,人和城市都变得昏昏沉沉。
维港的船只似星星点点在不停移动,一低眸,川流不息的繁华街景尽入他的眼底。
远处的潮声悠悠也滔滔,这座大厦伫立于此多年,像是看尽看惯了这世界名港的风云变幻、无常岁月。
自然也就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寡淡无味。
他同样,有这样的感受。
玻璃上逐渐浮现唐绵的张张笑面,最后定格在她闭上眼睛虔诚祈求的模样。
他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
或许是被风拂过,那肌肤在温热中,带着些凉意。
黎靖炜收回手,拇指顺着食指窝慢摩。
就像他牵着她的手一般。
似乎就在此刻,他的心烦意乱,才有所缓解。
仿佛只有这样,他的内心波涛,才能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