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刚刚落地台北松山机场,黎靖炜在廊桥上就接到了Jeff的电话。
“Lester,到了吗?那边的意思是你尽快把今天开会的方案发给董事会,蓉城这个新项目他们计划这两日敲定。”
第一个来电男人未听见,他站在一旁等助理取行李时给回过去。
“她秘书还打过来说软件园二期要叫万宝参加。具体意思,还说我们明白的,但我不是很懂欸。”
“万宝?”
晚上的松山机场人并不多,好些店铺都关门了,男人的声音在偌大的机场似乎有回音。
他想点上一支烟,结果一摸身上居然空空。
如白昼的灯光下,男人站在机场便利店外买烟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冷。
“是的。最近她走哪里都带着万宝刘总,就是那个刘平,之前我同你提过啊?我们也觉得很奇怪,特别是头几日谢安明去泰国拜佛,都带着刘平。会不会是有高僧指点一二啊?回来后,两个人关系更密切了,老太婆把越南的酒店都拿给万宝做,刘平这个女人手段了得,是给谢安明下了蛊吧。”
“嗯,这个我听说了。”
助理已经走过来,两人一起朝海关走去。
“这样吧,你做个万宝的评估出来看看,到时间再说。”
男人的声音有些懒,但似乎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不大不小。
“行。大概我了解一点,头次刘平带着她女儿同谢安明吃饭,记得吗?当时我就查了资料,万宝做建筑出身的,但现在涉及领域很多,医疗健康这种新行业都在做,算是蓉城本土的大企业,刘平其实就是半个老板娘,简直是为这公司鞠躬尽瘁。而刘平背后,就是她那妯娌,是蓉城李家的小女儿,两人关系据说也是好得不得了。”
“我知道了,这个事不急。”
男人话题一转,“Terrence明日返港,你同Calvin约他谈一下,今日搞得不是好愉快。”
“哈哈,说是他让自己员工砸了自己的脚?这女孩勇气可嘉啊!可惜我不在场,不能看看Terrence脸绿的样子。”
“以后机会多得是。”
黎靖炜心情似乎不错,Jeff在电话那头能听到好友难掩的笑声。
“那拭目以待!这样,我把资料先传给Jonny,他整理好,你到酒店之后再看一下。”
“好。”
“你计划在台北待多久?老太婆办寿宴,你是要赶回来?”
“这次来台北事情多,到时你让Bruce接Emily去吧。”
“好,明白。嗯,还有件事……”Jeff吞吞吐吐,像是有话在说。
“有什么你直说。”
“George同我讲,他几天前给你打电话,说是你同Tracy月底回港做公证,让我在君悦定位置请你们两边的朋友吃饭,这样时间会不会太赶啊?”
“郭裕这样给你说?”
黎靖炜没再往前走,站在离海关还有段距离的地方。
身旁的助理侧目,看自己老板脸色有些变化,语气也变了,气压也低了。
“不是,他的意思是说,哎,他同邓家走得近,可能Tracy家里人在给他施压,他就是个传话筒,怎么做,还不是你说了算。但其实Lester,你明白的,Tracy……”
“好了,不要再讲了,邓志晟圣诞节返港,我来同他谈。还有,你给郭裕讲,这些事他不要再插手了。”
从机场出来,台北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排出租车在夜色打着车灯排队,却没有几个旅客,很是寂寥。
司机等在路边,男人点了支烟才往车那边走去。
黎靖炜这段时间都抽国产烟,习惯了那种柔和感,和淡淡的烟味。
不知道是刚刚的事不太顺心,还是现在手上新买的外烟劲儿够大,他呛得轻咳了两声。
“怎么回事?是太久没回来台北,还激动起来了?”
黎靖炜转头,原来是大舅家的表哥表姐。
他外公外婆生了五个子女,黎靖炜的母亲是最小的女儿。
所以他表哥表姐有好几个,但几人的年龄差也不小。
他让司机、助理先走,然后上了表哥那辆途锐。
“这次住哪里啊?”表姐问。
“助理订的寒舍艾美。”
“那你搭我这趟车可亏了,几分钟就到了,你还不如走过去。”还没等表姐再开口,表哥就打趣道。
“……”
黎靖炜没再说话,只是转头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
“去喝两杯?”还是驾驶室的表哥。
“你带路。”
“说得跟你第一次来台北不知道在哪儿一样!就东区我们常去那家?”
那家小吃店是黎靖炜与表哥表姐们的秘密基地,他每次回台湾基本上一定会去。
店铺几十年没变样,老板是外省老兵,八十好几了,还能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黎家是外省人,就算到了第二代、第三代,乃至于现在的第四代,这种骨子里对家乡事物的热爱,丝毫未减,自然也就爱光顾这种带着乡愁的老店。
“二两?”表哥举起一瓶烧酒问黎靖炜。
“差不多,我等会儿还要文件要读。”
“还是回家住嘛。爷爷嘴上不说,都盼好几天了。”表姐拿着餐巾纸擦拭着桌面,将包包放在上面。
“不了,明天早上还要开晨会,下午和鸿基的张董谈合作,你一起来?”后半句,他给表哥点了支烟。
“吉隆坡的机场?”
“不是,蓉城的项目。”
“你最近在大陆待得很久?”表哥夹了个花生米在嘴里,嚼出了声响。
“……”
“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争过来,斗过去,意义在哪里?把全部东西都夺回来,小姑也不知道。不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很多事,换种角度,珍惜现在拥有的、可以掌握的,会过得很快乐,也是对过去的一种,嗯……怎么讲,对过去的一种弥补吧,我们把现在过好,时光飞逝如电啊,小炜,我都做爷爷了,你敢相信吗?很多时候,岁月就是在我们不经意间悄悄溜走,我们回过头一看,怎么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什么都没干啊?要我说,大不了回台北,黎家也不差的吧。这件事,要怪就怪小姑,当初不是她那么逞强……”
“过都过了,不说这些。”黎靖炜喝了口酒。
“既然过都过了,那你就该放下啊!可你为什么还要去蓉城?别人不知道,自己家里人还不清楚吗?我们不需要去赌那口气吧?灿儿头段时间回来台北,爷爷问她你在发什么疯,她说你脑袋发热,劝都劝不住。”
表哥提到这些事,不是特别高兴。
“回蓉城,我深思熟虑过。”黎靖炜吐了口烟圈,“就是像你刚说的那样,现在比较重要。”
“你们被甩去蓉城,黎家当时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绝对不可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你去问问你舅舅姨妈,哪个不是一肚子的火?幺爸和爷爷专门到香港找过你们几次,结果次次扑空。你和灿儿是最小的弟弟妹妹,我们疼都来不及,却在香港被那家人这样欺负?小姑服个软,回来台北,后面这些破事都不会发生。苦,还是苦了你们。”
“就是!想当初大姑姑好不容易托人在香港把你们找出来,你们那时才十岁吧?幺爸带我们到国父纪念馆玩,灿儿不想拍照,一直闹脾气说要回家吃红豆冰,你还记得吗?哎,一晃都多少年了啊!”
表姐像是陷入了回忆,没等黎靖炜回答,接着往下说。
“可统共回台湾没几次,怎么又莫名其妙消失了呢?我觉得,小炜,你斗得好,就是要争要抢,我都一直让Joe向你学习!那个姓谢的算个什么东西?该是我们的就要握在手上,之前她欠我们的,一定要让她加倍还,不说把她搞来身败名裂,至少要让她身无分文!”
表姐越说越激动,嗓门自然也大。
“你真的是妇人之见的冲动。现在的日子过得好最重要,赌气有什么用?只会让自己累得慌,大气一点,你过得好,对方才不知道该奈你何法,才是最气对方的手段,特别是针对那个谢安明。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
这位表哥是黎家第三代里的大哥。今年年初,他在旧金山的女儿给他生了个胖孙子,自然他现在是觉得阖家欢乐最重要。
“那之前的苦日子就算了吗?我们都没有经历,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体会,才会说出现在最重要这种话!但是我光凭想象,就忍不住要哭。我好心疼我的小姑姑,也好心疼我的弟弟妹妹。那时候我才几岁,小姑姑抱着我搭火车去清泉岗找大姑姑,她穿喇叭裤,花衬衫,时髦得不得了。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李家不该赎罪吗?”
表姐非常不赞同表哥的观点。
“李家有错,小姑姑没错吗?”表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酒杯的动作也大了些。
当然,这一句话音刚落,两人一起扭头看向黎靖炜。
大概是觉得话有不妥。
“我到蓉城还去见了季叔。”
黎靖炜点了支烟,转移话题。
店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昏黄灯光下,没有烟灰缸,他往纸杯里弹了弹烟灰。
清澈的水,一时间变得浑浊起来。
“他怎么样了?”
“娶了个蓉城太太。”
“那还挺好的。过新生活嘛!小炜啊,你也要抓紧。上个礼拜我才从温哥华回来,小姑状态还不错,你也别担心了,很多事情该放下就放下吧,一切该回到正轨了。我们兄弟姊妹几人,除了你和灿儿,个个家庭都还不错。灿儿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还好,你什么都憋在心里,哥哥姐姐很多时候都很难办。这两天,你空时间回去住住。奶奶说她要亲自给你烧你最爱的排骨,她还经常念叨,你究竟多久带女孩子回家?他们二老都要九十岁了,天天就盼一件事,盼着我们大家都好。”
“快了。”
“有合适的了?”
“嗯。”
“别人看得上你吗?”
“……”
黎靖炜夹了块卤菜,没开腔。
“你把你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给澄清,再把你那便宜女儿解决掉,还有香港那个谁,都要处理好啊,不然谁敢找你?爷爷可是再三说,他要是再看到你的负面新闻要打断你的腿,上次你在哪个地方?就夏天的时候……那件事!他可是几天没睡好觉啊!”
“那我回去到底是要吃饭还是挨打?”黎靖炜笑着给表哥将酒倒满。
“你还好意思说笑?我们家里人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被人写?”
表姐拍拍黎靖炜的背,佯装生气。
“……”
“哪家姑娘?最好不要是香港人,我们都不喜欢。”
“蓉城人。”
“蓉城?那你们没认识多久咯?不过,爷爷奶奶肯定喜欢,我们四川女娃娃?”表姐突然来了兴趣,还冒了句不太标准的四川话。
“认识很多年了。”
“那怎么不早点带回来?”
“……”
“还在追求中啊?那争取带回台北过年。”
“我尽量。”
黎靖炜端起酒,兄弟二人碰了一杯。
时光飘远,岁月流逝,纵然无声,但一转眼,确实过得飞快。
好多东西都变了,也有很多没有改变。
台北还是那个台北,有着黎靖炜曾经最快乐时光的台北。
他们还是曾经的他们,身侧斑驳的墙壁似乎记录着这几十年间的笑和泪。
这纷乱的年代,人人都有自己坎坷的路要走,也总有自己难言的苦楚,旁人无法懂得,也没有资格去评判。
三人谈笑间,是他们生活的经历、是他们人生的阅历。
巷子里的小店,破破烂烂的屋檐,仍然像以往那样在承载着、抵御着愈下愈大的夜雨。
夜深了,在这家充满了青春回忆的店里,黎家兄妹三人,将往事轻轻地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