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荡过的地方,烛火被一盏盏唤醒。
噼啪的雨声中,禽犬渐鸣吠,车马疾嘶喧。
他替她将潮湿的发尾挽起,她为他把无瑕的腰佩系上。
“......”
溪童和巧儿已经在门口待命,段衡启唇,被江玉卿抢过话头。
“我会保护好自己。”
“......好。”
他也就不再说,接过伞,踏着满地狼藉,他们上了马车。
官道上已经被准备前往皇宫的官员挤满,雨幕将沉闷的空气切开,隔成一个个小世界。
到了段衡要下车的地方,他撩开车帘,看着江玉卿,踌躇许久。
雨丝溅在肩头,乌纱帽檐不断形成细小的水柱,身后的马发出不耐的低鸣。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布帘将两人彻底隔断前,段衡听到江玉卿说。
“子观莫怕。”
他步伐微顿,随后大步融入湍急的人流。
隔着一道宫墙,慈宁宫前跪着的人影将石砖沁成漆黑。
江玉卿找到自己的位置跪下,最前排的太尉夫人轻咳,所有人都忍不住更加低下头。
钟声响起,太后溘然崩于这个孟冬的雨夜。
她们跪在此处,是为了礼数,更是为了那一纸遗言。
从皇后到太后,两朝的母仪天下,这个王朝最高处的女人,哪怕缠绵病榻许久,在死后,也依然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权力的更迭,地位的交替,世事的沉浮。
都被朱砂钉死在那一张......
小小的布帛之上。
殿门微启,殿内的烛光泄出,这张布帛被蓝袍的宦官恭敬地捧出。
霎时间,皇亲国戚、皇党严党、新妇老妪......众人的视线穿过冰冷的雨水,将那金黄布料盯得灼烫。
“......”众目睽睽之下,内侍看着布上还未干透的红字,两股战战,不知是冷是怕。
“怎么不报?”
他的身后,丞相跨过门槛,花白的眉毛拧成老藤,微耷的眼皮下精光闪烁。
算谋一世,竟被一向宠爱的女儿欺骗。一想到女儿为了皇后之位与皇帝勾结假传命令,害他损兵折将,丞相的胸腔就如同被滚烫的浓醋浸泡。
忍过眼前突然而至的黑暗,他一脚踢开内侍,抢来那份懿旨,浑厚苍老的声音穿透层层雨帘,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哀家自掌凤印,自知愚钝,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未敢有一日休息。万幸我朝应天顺民,民康物阜,仍当河清海晏。哀家庸碌一生,自觉鞠躬尽瘁。奈何寿数将尽,始知平生一大错事——”
说到此处,丞相停顿片刻,声音愈加高亢。
“今上赵瀚,竟为当年静妃私通宫人所生,而非赵氏血脉!”
此言一出,雨丝都停在半空。
地上的水来不及排走,冰冷自膝盖处蔓延。
江玉卿的呼吸如同身上垂坠的衣料般沉重。
怎么可能……
“粗疏至此,哀家忝为国母。身后惟愿将赵氏江山归还。锦王……”
“丞相慎言。”
偏殿的门被宫人开启,明亮的宫殿里,身穿龙袍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霎时间,除了丞相,所有人都将上身紧紧贴伏在地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千百人组成的声音是如此洪亮。
黑暗的夜空似乎都为此而明澈起来。
“免礼。”
赵瀚肃容走到严丞相面前,俯视这个他曾经需要仰视的人。
“母后的懿旨分明被朕贴身保管。朕感念母后切切归根之心,将最后的时间留给丞相,为何丞相却借此凭空捏造?”
是他的疏漏,他本以为太后最后顶多会对太尉下手,谁知她竟直接釜底抽薪。通奸之子……严家不除,当真要翻天!
他自袖中取出另一份黄帛,身后的内侍接过,就要大声宣读起来。
“且慢。”
丞相走到内侍面前,目光缓缓扫过那张黄绢,触到一点,定住。
“果然是乱臣贼子,竟敢杜撰太后懿旨。”他食指飞快抚过绢帛上的朱砂,向众人展示,“这张懿旨分明刚刚写就,颜料都未干透,怎么可能早早写成!——赵瀚,你本非正统,窃取皇位多年,还想执迷不悟下去吗!”
“严贼放肆!”
刀剑声玱琅,眼前白光忽闪,江玉卿惊慌转身,于众人跪坐的丛丛人影之上,看到太尉领兵而入。
段衡同其他官员一道疾步走在他身后,寻到她的目光,皱着眉摇了摇头。
太尉前来护驾还不够吗……
难道丞相还有后招……
真见了刀光,人群爆发出一阵喧嚣的声浪。
严脉的妇人被围起,丞相上前一步,语调深沉,宛如落地的金钟。
“李庭,你这是要为虎作伥?”
太尉冷笑一声,剑指严老,“老夫看为虎作伥的是你!太后所说不过妇人之言,毫无真凭实据,何况太后已崩,谁知你这懿旨不是伪造!严氏外戚坐大牝鸡司晨,现在居然妄想左右皇位,天理难容!老夫今日就要一清君侧,还复我朝清明!”他转向赵瀚,持剑跪下,“老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严家万夫所指,锄奸斩恶,只等陛下示下!”
“下”字刚落,就听闻由近及远又有无数刀剑出鞘声。
禁军已将皇城包围。
赵瀚手下的白玉栏杆被捂得发热。
虽然早就从段衡处得知太尉的计划,但当太尉当真仅凭一半虎符就可以将军队调动时,他的心底还是忍不住干烧。
这些......可都是他的好臣子啊。
一个反,一个逼他平反。
他的龙椅已经被分成两半,谁来坐又有什么区别。
赵瀚看着太尉层层皱纹下锋芒外露的双眼,没有说话,等待着下一出好戏。
果然,他的沉默让太尉急躁起来。
干枯蜡黄的脸皮如同蜕壳般抽搐,太尉直起上身,“还请陛下示下。”
“......”
最后,开口的是丞相。
“既然赵瀚不说,那就老夫来说吧。”
他轻轻抚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江玉卿看向宫门,黑黢黢的人群之中,一抹明黄格外显眼。
等看清那人是谁,江玉卿的指尖忍不住扣起地上的湿泥。
赵潜。
他低着头,被簇拥而入。
穿着龙袍。
刚才丞相的未竟之语是“锦王”。
锦王不在京中,所以就由锦王世子代为受封......丞相想通过这样控制新的傀儡。
这就是侯燕娇想要的吗。
江玉卿的腹中传来微微的绞痛,她立刻放缓呼吸。
“赵瀚既然不是皇室血脉,那么身为丞相,老夫就有必要监督其将江山还归赵家。”眼前的刀山被丞相视若无物,他顶着刀尖雨丝走到赵潜面前,庄重跪下,“锦王为先皇亲弟,奈何为赵瀚所害,只得在外逃避。今日在太后眼前,老夫请锦王世子代为受封,以正我朝血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首,被包围着的所有严氏党人一同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
江玉卿的耳畔有一瞬产生了嗡鸣。
等那嗡鸣过去,她才意识到,那一阵阵传播开去的,不是山里的回声。
已经拥挤不堪的宫殿前,更多人涌入。
飒沓的行军声中,丞相缓缓站起,立于赵潜身前。
他原本确实只想除去太尉。
可皇帝和女儿的联手彻彻底底的激怒了他。
皇帝,谁来当都可以。
但严家,只能有一个。
他们觊觎那张金灿的宝座,而他早已在那条龙的头顶插下屠龙宝刀。
呼风,唤雨。
他才是皇上之皇。
果然老了,稍微跪了一会,头就开始犯晕。
丞相闭目,胜券在握,太尉的仓皇显得如此可笑。
“段衡......这个年轻人的运气很好。”
被点名的段衡面无表情地抬头,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铁矿和私盐......乐县是个很小的地方,却藏着取之不尽的铁矿,可以用来转运用之不竭的金钱。这些被你发现,的确是老夫的疏忽。”
是的,他在乐县采风,除了风俗民情,还在偶然中发现了开凿铁矿的痕迹,这成了他投靠太尉的敲门砖。
至于冯侍郎贩卖私盐......从平县到京城,所见所闻绝非尘垢粃糠。加上在翰林院时听闻的闲言碎语,那时候太后尚未病危,不是他运气好,是严党太有恃无恐。
“可是老夫想不明白......这么渺小的一个人,他怎么敢......拒绝老夫的邀约呢?名和利都不要,那他要什么?不会是......人吧?”
丞相一挥袖摆,江玉卿身侧的宫女突然亮出匕首,她被挟持着站了起来,同许多妇人一起被驱赶到严丞相身后。
“严贼!你想做什么!”
太尉一派的官员纷纷站了出来,群情激愤,角落处甚至隐隐传来兵器交接之声。
段衡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圈,泠泠寒雨之下,他成了众矢之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僵立原地,死死盯着被推搡的江玉卿。
快点,再快一点......
“严临山,你以为拿捏住了几个妇人,我们就不敢动手了吗?”
太尉对此不以为意,他被丞相泰然自若的语气激怒,上前一步,剑尖高举。
“哦?看来太尉大人对自己的结发妻子并不看重啊......”
丞相抬手,“噗嗤”一声,太尉夫人倒下,鲜红的血液溅在江玉卿苍白的颊畔。
“啊!!!!”
尖叫是混乱的开始。
原来冬天也会打雷。
蓝紫色的雷电是刀光,磅礴的水滴是剑雨。
皮肉、断肢、白骨、黑血。
躺在殿里的人有多宁静,死在屋外的人就有多惨烈。
这里不是皇城,这里是炼狱。
江玉卿趴在地上,借着黑夜的掩饰往角落爬行。
不断有脚步重重踩在她的身上。
每一块骨头都好似从中间被截断。
已经不知道哪里受了伤,疼痛是活着的证明,麻木却逐渐上爬。
贴着地面的嘴唇不断尝到咸味,她不敢想象那是什么。
突然,一切的声响都戛然而止。
江玉卿再也支撑不住,如同一页残片,紧紧贴在了地面。
难道......
不要......
她答应过子观会照顾好自己,她不要留他一个人。
更何况......
不要......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双手捂住小腹,缩成一粒尘埃。
“轰隆隆”。
短暂的电光照亮了这里的一切。
已经踏入殿中的赵瀚。
佝偻着背跪着死在殿门前的丞相。
大张着嘴嘶吼的赵潜。
死无全尸的太尉。
段衡成为了这一片死寂之中唯一的活动。
血人拨开眼前的人群,扑向那一抹纯白。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