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丹被宋慧芳领着并排站在讲台后面,上课后依然吵闹的班级突然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小灯泡似的聚焦在她身上。
她心态还行,暂时没出现初次站在四十个孩子眼前的局促感和紧迫感,毕竟自己22岁的年纪也大不了他们几岁,只拿他们当弟弟妹妹看待。
讲台下一张张鲜活的青葱面孔,仿佛呼吸大点就能闻到教室中四处洋溢着骚动的青春气息。
她百感交集,心说自己四年前都还是个高中生,一晃眼,竟要教高中生了,顿感自己已经鲜菜变腌菜,老了老了。
宋慧芳早前跟学生们通过气,说她在家休产假的三个月中会有代课老师来接着上课。
因此,当花样年纪、譬如朝露的简丹现身时,小军阀们心知肚明这就是代课老师,却仍有几个好事之徒在讲台下起哄地嚷嚷:
“老班,这是新同学吗?”
“老班这是赶在回家生二宝(二胎)前给我们安排个‘女神’激发我们的学习积极性,太够意思了,党和人民会给你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班在家生完二宝养好了身体再回来,最好不要回来。”
这话马上引起数人响应,大家哄笑着表示赞同。
宋慧芳深知异性相吸在哪里都成立,学生当然也喜欢漂亮的老师。
所以并不把他们的“喜新厌旧”当回事儿,仰起脸轰鸭子似的:“去去去,上课了,别臭贫,都拉起嘴巴上的拉链坐好了。”待他们安静下来,手往简丹身前一摆,“这位就是未来三个月你们的新数学老师——简丹简老师。(开玩笑地)你们不是老嫌弃我不够温柔不够婉约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由于我个人的形象问题才造成咱们班的平均成绩提不上去。现在按你们的要求匹配到温柔婉约的简老师,这次期末考成绩要没提上去,下学期我回来,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是不是觉得宋老师的嘴跟开闸放水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这是职业病,通常一年老师当下来,再沉默是金的菜鸡也能在没有备课的情况下口嗨一节课,况且宋慧芳教龄都五年了,叫她当堂来段freestyle也不在话下。
曾经有好事的学生将她的名言警句“你讲还是我讲?我在上面讲你在下面讲,你上来讲好不好?”偷录下来,做成鬼畜视频发到网上,点赞数爆炸。
如今的学生和老师,身体在同一间教室,思想却在两个不同的次元——老师在讲台上口嗨,下面做什么的都有。
比如现在,就有两三个小贼顶风作案,立着书本拿手机在后面偷偷摸摸对着简丹拍照的拍照,录短视频的录短视频,发到朋友圈、抖音等APP上炫耀新来的代课老师。
其实班上每个学生在讲台下做什么,上面的老师都知道,说与不说罢了。
宋慧芳介绍完简丹,脸转向她:“你也说两句吧。”
结果平时在熟人面前口若悬河的简丹,还真就只说了两句场面话就继续当她安静的美少女。
江旅长要是看到了,一准问:你谁?
宋慧芳指了个后排的空座给她:“你坐那里吧。”
简丹点点头,走下讲台,走动时还提着气,显得小心翼翼。
讲台上的宋慧芳接着问:“欧则呢?又不参加班会溜出去野了!”刚才她进教室第一眼看的就是他的座位,一看又是空的,忍到现在才发作。
讲台下跟欧则一个派系的孙昊天开腔说:“他去大院中区的大操场看射击演习了。”
宋慧芳笑面虎地问:“您老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啊?”
孙昊天手抱后脑勺,靠着椅背跷起二郎腿,前后摇晃着椅子耍花腔:“我是好学生啊,只有好学生才能第一时间看到女神老师。”其实是他课间去厕所撇条,欧则等得不耐烦,索性一脚踹开他丫的,自己扫走书包往背后一扔,俺老孙去也。
宋慧芳白他一眼,对欧则的逃课不再深入追究,说起其他事。
要知道,每个班都有那么几个班主任也不敢得罪的刺头,教师说白了就是一份工作,只要你不让我的工作难做,我就尽量跟你和平共处不找家长。
肯学习的就学习,不肯学习的就抓抓思想工作,保证其健康成长,不走邪路。
五年教师当下来,她的教学理念已经从刚当老师时的“普渡苍生”转变成现在的“渡有缘人”。
当然,每个老师的风格不尽相同,有些老师就喜欢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标榜自己。
简丹马上回忆宋慧芳给她介绍的班级军阀势力结构图,这个欧则来头不小,是陆军第36集团军政治委员的儿子,也是个老来独生子。
巧的是,她的公公江际就是第36集团军的军长,所以宋慧芳介绍欧则的时候她特别留心。
军长是一个集团军的军事主官,政委是这个集团军的政治主官,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武将,一个文臣。
我国是党对军队拥有绝对领导,即“党指挥枪”,照这样看,应该是政委大。
但军长和政委又是同一个级别,都是正军职,所以不存在谁大谁小的问题。
再来就是孙昊天,他是第36集团军政治部主任的孙子,政治部主任是政委的嫡亲下属,所以他向来跟着欧则混,班里其他几个父母在军中是文官的子女也紧密结合在这俩大头的旗帜下,抱团形成一派。
下课,简丹被学生们团团围住问东问西问个不停,其中有个女同学问她是不是高干?
简丹噗嗤笑说不是。
女同学说你长得像高干。
简丹笑,心说这都是受江旅长的气质熏陶。
江潭一下班就开车去西山中学接第一天上班的媳妇,早上说好了的。
到校门口后打电话给她。
简丹在电话中让他等自己一会儿,说这边的群众太热情,死活不让自己走。
江潭宠溺地调侃:“你出息啦。”
笑笑地挂断电话,担心她第一天上班就受挫的老父亲心情松快了不少,索性开门下车,走进承载他难忘的少年时光和青春记忆的西山中学。
搁下荣耀,亲近母校,远离校园外的喧嚣和军营中繁杂的你争我夺,江潭找回一星半点少年时代的年轻心态,免不了又老父亲似的规划起媳妇的职业生涯:学校里面没有社会上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潜规则和形形色色的人精,她研究生毕业后要是还肯回到这里当老师,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忽而听见“砰”的一声,校园中竟响起枪声。
西山中学就读的都是大院中军人、干部的子女,枪支对于连坦克、大炮都摸过的他们来说并不是啥新鲜了不起的玩意儿,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偷开过亲爹的抽屉,摸过真枪。
但要是有哪个不知轻重的混小子把枪偷带到学校里炫耀,性质就严重了,他决定寻着枪声前去看个究竟。
欧则每周一下午最后一节都要雷打不动的逃课去大院中区的大操场看射击演习,演习结束后还要缠着士兵让他摸摸突击步枪。
他爸是个快退休的政委,满口官腔,时常把“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挂在嘴边,家里连把真枪的影子都没有,大大的没劲儿。
他翻墙跳出学校,到中区大操场后又得知一个更没劲儿的消息:部队今天出任务,射击演习延期了。
左右无处可去,又担心自己上课时间在大院中瞎晃,被人瞧去了汇报给欧政委,回家又得被他操着官腔批评教育俩小时。
他郁闷地拽着书包带子虎虎生风地轮圈,去超市买了罐可乐,翻墙跳回学校。
不过没回教室,这个时候再回去只能是给老班送人头找骂。
跑到操场上开国名将雕像的背后,把空可乐罐放在雕像平台上,退后五米,从书包里摸出一把钢笔式火柴枪,抬枪射击可乐罐。
准头不行,射两次,两次落空。
一只暗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拍在他的肩上。
欧则猛耸了下双肩,回头。
江潭认出这是欧政委的儿子,瞥一眼他手上经过改造的简易火柴枪。
改造得并不高明,多半是出自这个小鬼头之手。
“上课时间不在教室上课,却跑来这里玩枪,欧政委知道吗?”他说。
欧则自然也认出这人是谁,抖掉肩上的手,满不在乎地说:“欧政委忙着搞党的事业,没空管他儿子。”抬枪瞄着可乐罐准备再射。
父母忙于为人民服务,对高干子女疏于管教,这在军区大院里是常态,江潭从小也是这样,便直接问他:“枪哪里来的?”
欧则骨子里透着北京爷们儿式的高傲,并不买他的帐,目中无人地继续玩自己的枪。
面对他的无视,江潭不恼不怒,抱胸看了起来。
欧则余光瞥见他一脸“把他的射击练习当成小孩子过家家酒”的微笑,心下不爽。
越不爽,射得越歪,干脆对着空气胡射一通。
江潭叹口气,从他手中拿走火柴枪:“你以为开枪就是简简单单地扣扳机?”拿出他当特种兵时的专业态度,射一发,可乐罐被击中,弹飞。
欧则心里叹服他的枪技,却口嫌体正直地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是在部队待过,射得比你还好。”
江潭用那种叫人听了特来气、低厚沉稳的老大哥式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将来去了部队好好练,我看好你。”扬起手上的火柴枪,“这个我没收了。你购买火柴枪后自行改装成具有杀伤性的违禁‘枪支’,会害欧政委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的,别给你爸的后背‘插刀’。”
敌我实力悬殊,欧则不做无畏的斗争,看着自己的武器落入敌人之手,干瞪眼。
简丹来电,问他车停在校门口,人跑去哪里了?
江潭懊恼,转身快步走向校门口。
本来他是要到高中教学楼下接她的,中间发生这么一段小插曲,她人就瞬间移动到校外,和自己完美错开。
欧则难舍自己亲手改造的宝贝手枪白白“牺牲”,想着过两天就去找他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