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大明宫内。
糊着红纱红纸的宫灯将庭阶的瘦雪染了层轻薄的红,仿若女子脸侧一抹妩媚的胭脂,配着珠串环佩的叮当响,散落于深宫的各个角落。洋溢着喜乐的箜篌声一阵阵地从水晶帘内涌出,扰乱了萧瑟的寒风。
远望,南至城墙,北达渭河,灯火连绵千里,却尽收眼底。
腊月三十晚,皇宫设家宴。由侧君九霄公子代出家修行的帝君如月公子出席。
三位皇女,独独陆重霜仍未婚配。因而她身边只带了葶花一人相随,长庚则被留在晋王府照看杂事,以及接应早几日修书来报的左无妗。
既然是家宴,便免不了要跟几位死对头见面。
陆照月身着红衫白裙,裙褶敷金,通明的灯火一照,金箔便如散落的艳阳。陆玖一如既往地跟在陆照月身边,一袭湘妃色团花罗裙配水碧色格纹褙子,言笑晏晏,俨然一幅乖巧又贴心的好妹妹模样。
陆照月见了陆重霜这个嫡亲妹妹,捻着水红色的衣袖,淡淡一笑撇过头便走。陆玖在身后微微垂首,趋步紧随,不敢作声。
嫡亲子嗣取风花雪月之景——这是大楚旧俗,庶出子嗣则随意许多。
吴王陆怜清早早入席,她吃着玉盘之上的麦芽糖,冲陆重霜点头示意,一袭浓紫色的团花绫罗裙衬得她端庄艳丽。身侧的正君右臂高抬,以袖遮面。他乃前朝萧氏所出,与夏家上数三代有过姻亲。这也是陆重霜担心夏文宣会被陆怜清劫走的缘由之一。
陆怜清与陆照月、陆重霜二人皆不同。若说陆照月继承了女帝柔美明媚的面庞,那么陆怜清就接近生父九霄公子的容貌,贵气逼人中又掺了分勾人的妩媚。
提裙的舞姬脚踩胭脂色的绣鞋在大殿内打了个旋儿,隔开对视的二人。陆怜清再望,发觉陆重霜已经入座。
陆怜清轻轻一笑,指尖残着胶牙糖的碎屑。
她乃侧君庶出,就算太女倒了,紧跟着上位的也是晋王。此时赶紧扶持父亲九霄公子把控住圣人的心思,将那个窝在佛寺里的废物挤走,登上帝君之位,才是她的正道。
至于太女与晋王……呵,坐山观虎斗,岂不妙哉?
宴席上献曲的乃是东宫豢养的琴师,皇太女手下的人,生得清隽温雅。从上元的灯轮到除夕的献曲,陆照月一向不会放过讨好女帝的时机。
乐师属贱业,女子不可担任,闲暇之余可把玩琴瑟,绝不可卖艺求生。而舞蹈与祭祀有关,上通神灵,男女皆可。
陆重霜饮着椒柏酒,在葶花的服侍下,尝了一筷子的五辛盘,名曰咬春,以预时疫。媚药之事闹得府内鸡犬不宁,如今但凡主子是要吃的东西,葶花与长庚皆要过手试毒。
乐师操琴,身侧立一少年朗声唱: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仙人的诗。
一曲毕,陆照月突然开嗓:“母皇,照月方才听曲子,忽得想起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鸾和女帝抬手示意,“坐在这儿的都是一家人,你且说来。”
“女儿十五岁迎的公子,怜情妹妹则是十六。如今姐妹几人各有婚配,唯独晋王年满十七却还未迎公子……作为长姐,照月甚是忧心。”她半倚身侧正襟危坐的正君,似是酒到浓时不经意提的闲话。“如今那突厥伊然可汗的长子,阿史那氏,不几日便要抵达长安,不如让他与重霜妹妹配成一对,也让我大楚与突厥休止干戈、永结同好……怜情,你觉得呢?”
陆怜清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美事。”
要是晋王娶了突厥的蛮子,看她用什么来娶夏家公子。
葶花斟酒的手微微一颤,左手赶忙扶住矮桌上的绿玻璃十二曲长杯。这种自大秦而来,由波斯商人兜售的稀罕物,她若是手抖砸了,便是给主子惹麻烦。往轻了说是晋王府的人不懂规矩,重了就是目无圣上。
女帝陆启薇望向席间的陆重霜,只见她放下酒盏,不急不缓地开口:“突厥乃是我大楚手下败将。他们不过一群夹着尾巴在草原到处跑的小耗子,也配与我楚国缔结姻亲?若是阿史那氏的名儿被放入太庙,岂不是令大楚英灵蒙羞?”
轻飘飘的“大楚”二字,便堵住了陆照月的嘴。
亲王婚配,又是嫡亲的皇女迎正君,那名男子的名号可是要记进宗册的。泱泱大楚,又怎能让一个突厥蛮子玷污了祖宗?
陆照月还没来得急说话,陆怜清就抢在她前头作揖赔罪,笑道:“晋王说的是,是阿姊方才糊涂了。”
女帝的眼神拂过三个女儿,最终落在穿着绯色罗裙的陆重霜身上。
她一向不爱这个女儿……她的存在总令陆启薇想起一些不大愿意记起的往事。
陆照月轻蔑地笑了声,挑眉道:“照先前某些人的说法,突厥乃是威胁我大楚的隐患。与其同他们刀剑相向,倒不如以德服人,扬我大楚国威。母皇,如今照月好心好意为大楚江山着想,倒被某人信口雌黄,平白无故地泼污水……还是某人心里有别的打算?”
陆重霜起身作揖:“重霜未有不敬之意,望陛下明鉴。”
某些人、某些人,她陆照月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大理寺查的那些杀人犯还说自己没杀人呢!”陆照月鄙夷地撇过头,心想她这装模作样的假面孔摆给谁看,虚伪又恶心。
陆照月身侧的正君赶忙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袖,示意闭嘴。
陆照月略显委屈地瞪了他一眼,便乖乖地不再说话。
葶花假意服侍,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眼角的余光落在皇太女身侧着绛紫色长袄,金边玉带束腰的正君公子身上,凑巧瞧见他方才的小动作,隐约嗅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看来太女身边的正君不简单,她想着,手持小刀,剖解呈上的羊腿。
鸾和女帝被吵得头疼,她一挥袖,朗声道:“好了,一家人难得聚一聚,莫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女帝发话,陆照月再不甘愿也要闭嘴,算是走了步无用的棋。
引傩的队伍酒席过后行进至殿外。傩舞由太常卿负责,十余位头戴面具、手执戈盾斧剑,假扮方相氏的女子从长乐门、永安门进入,过门后,人们杀鸡浇酒,乞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队伍一路朝大明宫行进,最终抵达宴饮的殿外。
陆重霜一贯遵从先贤教诲——敬鬼神而远之——因而规规矩矩地看完傩舞后,在重回大殿,见数位取乐的小倌共跳踏歌时,悄无声息地退场片刻,命葶花留守。
傩舞通明的灯塔未熄,将大殿外照得恍如白昼,连月光都失了颜色。
夜晚风大,吹得鬓边的红水晶流苏随风摇曳。颈间密密的热汗瞬时冷却,带来一丝彻骨的寒意。
若是女帝随了陆照月的心思,一道圣旨下来,她便难以翻身。
千万人之上的地位,一言断人生死的权利……这才是世间极乐啊。
她沿着挂满红金二色宫灯的长廊慢悠悠地向前。宫灯表面绘有凤鸟与鸾鸟,或是糊上雕有凤凰纹的金箔,一路走去,神态姿态各异,未有重复。走到廊道拐角,发现有一男子坐于外头矮矮的假山,面前升了一丛篝火,正往里扔麻纸。
陆重霜定神一看,发现这人是方才大殿操琴的乐师。
他听见脚步声,抬眸见来人乃是晋王殿下,慌忙起身行礼。
“躲在这里做什么?”陆重霜负手而立。
琴师略显羞赧地笑了笑,解释道:“殿下,此乃旧时风俗。每逢腊月三十,乐师便要将一年的琴谱焚烧,乞求祖师爷赏脸瞧一眼。”
这种相传的习俗不是自小入东宫调教的乐师当有的,于是陆重霜又问:“你从哪儿出来的?中曲还是南曲?”
平康坊紧挨官僚住宅,聚集了不少伎人。中曲、南曲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小倌,谈吐文雅,上的了台面。一般高官家中都豢养宠臣,不必外出,譬如陆重霜一直养着的长庚,除非是同僚宴请,才会让小倌陪酒寻乐。
琴师踌躇片刻,不大愿意地低声说:“南曲,不过马上就要赎身从良了。”
想来是陆照月要赎他。
陆重霜带了几分笑意,慢悠悠道:“进宫没回头路。你呀,莫要信女人,女人的嘴都是会骗人的。”
琴师也笑。“殿下也是女子。”
“本王说的便是自己。”陆重霜道。
琴师摸了下悬挂腰间的玉玦,柔声道:“她与别的女子不同。”
好言劝不住想死的鬼,陆重霜只是嘲讽地笑了下。
此时,低眉顺眼留守原处的葶花隐约瞧见,皇太女的那位正君公子在陆照月的耳畔说了些什么,紧跟着穿上纯黑的织金外披,起身离席。
葶花伸手招来带入皇宫的晋王府侍女,命令她暂替自己守在此处,自己则悄声随着离席的公子走出大殿。
她远远地跟着那抹人影,行进至一偏僻处,只见草丛中走出一个消瘦高挑的身影。她止住小步,一眼扫去就近处皆是矮草,毫无遮身的物件,便只能躲在稍远的殿门内偷听二人谈话。
寒风送来几个模糊的字眼——上元,走水,东西二市,尚书令。
待到两人离开,葶花默不作声地回到宴席,悄声将方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对归来的主子一五一十地复述。
说完,她又道:“这位正君公子瞧着不对劲。”
陆重霜稍一思索,稍稍扬起唇角。
寒川公子,中书令之子也,年少以丰姿绰约、博闻强识出名,如今是皇太女陆照月的正君公子。
男子一旦以正君或侧君的身份嫁入皇家,对外便会以妻主所赐的号来自称。如月公子、九霄公子、以及眼下这位寒川公子,皆是如此。
葶花瞧见主子面上的浅笑,不解地低声发问:“殿下笑什么?”
陆重霜悠然道:“寒川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人儿……可惜只聪明一半的家伙,往往活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