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蝴蝶(四)
许策少年时学数学觉得有趣,后来大学念桥梁设计,再然后做建造师。数学从有趣变为工具。
他认为纯粹的数字是比任何文字描述都准确的表达。
解析几何的存在不仅让一切线性或非线性问题有一个直白的描绘,更让某些奇巧复杂的相互关系变得清晰简洁。
简直是人类关于自我表达的至高之举。
是极具崇高性的存在。
他尽管近几日状态不太好,但,对于自己熟识热衷的领域,还是抱有极高热情的。
他讲简单的二次根分部问题。在黑板上画下曾画过百千次的坐标轴,横轴,纵轴,用以确定点以及高次多项式的解的体系。
定点,以及求解——
他忽然愣住。仿佛被上帝按了暂停键的木偶。突然有了灵魂。
0307,是不是就代表着——
许策有些失控的松掉了手里捏着的粉笔,咔嚓断裂的脆响,他的心脏也应声鼓突如雷响。
第一象限的点,横坐标为3,纵坐标为7的点。
许策忽然转身,去搜寻,于是看到那个人,右边第三列最后一排的女生咬紧下唇,沉默无声着抬起头来,泪流如瀑地,以满面凄艾,红着眼眶也看他。
和所有人一起看着他。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坐标轴里,他是原点。
许策有过几秒钟的不知所措。但周遭环境的严格限制里,他很快恢复正常。
捡起地上的粉笔,他再次从容的解起他的方程式。一切流畅的像是他在正常的调整语速,看学生反馈,然后重新书写一样。
以至于他本人几秒钟后也觉得刚刚看到的哭泣或许只是自己精神不振臆造而来的幻想。
然而他没有再次求证,没有这个行动,也没有这种心思。
他从不收到蝴蝶卡纸的那晚放纵一次后忽然察觉到,对此事,他犹如骇浪孤舟,完全没有自我归置的能力。
一旦涉水,会彻底覆灭,船毁人亡。
他害怕。
而最令他忧惧的却是,他甚至在连她是谁都没弄清的情况下便险些泯智失心。
这些天的连番噩梦以及刚刚的意外失控,全都让他惊遽不已,避之不及。
错觉。
人生的错觉又何止这一个呢。
陈愿低下头。看着一纸残花觉得自己真是在莫名其妙的自怨自艾。她深深提起一口气,然后不再看讲台上的人究竟是怎么在回避所有人的目光。
中午时,她去食堂吃了难吃的饭。
午休期间她没在教室待着,跑到操场北段的花坛边给一棵加百列拍照,因为不可能蹲在这儿把它画下来,太阳这么大,况且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陈愿去了校阅览室,打算把那本书里的东西取出来。撕掉也好,丢掉也罢。
她不会让它孤寂的放在那儿,被无关紧要的人看到。看到她的一腔孤勇,看到她的白日长梦。
她去阅览室,碰到肖子初。
这个高大健朗,明俊阳光的男生是不是爱看书她不知,只知道此前从未在这里碰到过他,事实上,他在哪儿都没碰到过他。
他们不熟。
只是作为同班同学程度上的,知道彼此名字的认识而已。
心底里,她希望他们不要有接触。
上次的读诗事件引起一部分女生的猜忌,导致她收政治课练习册,总会遇着不配合交作业的人。
所以,这种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出现,本质上,是她自己疏忽在先,实质上,是识时务对高人气男生自动回避为妙。
“陈愿你等等。”
肖子初见她刚进门就转身要出门,一时情急高声喊了出来,引得值班老师一记恣目为警示。
陈愿没止步,反而疾步向前。
“都让你等等的啊!跑什么!”
不想回应。
她只想摆脱这个招惹是非的男生。
于是拔腿就跑。
带着上午的郁愤和刚刚痛定思痛的沉闷,她跑的肆意又洒脱。
她突然希望能这么一直跑下去。希望这条走廊没有尽头。能让她全面奔逃。
但凭借身高优势,肖子初在十几步内毫无悬念就抓住了她。
擒了肩膀,把住腰身的抓住了。
“叫你跑!现在你倒是跑啊!”他似乎很兴奋,明眸皓齿,带着胜利般的激切。
箍着陈愿的双手隔着薄薄的夏季T恤衣料,传来灼人的热度,让陈愿陡然紧张起来,刚想挣脱束缚,就被男生就近抵到旁边的墙上。
“你怎么老是见着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能吃了你?”
他的瞳眸黑亮,笑容满面,却带着她有些难以理解的兴味。平易近人、助人为乐的好学生不该有的浮躁兴味。
被这么钳制住的当刻,陈愿有些后知后觉的想到,世上没有人如其实,这回事。
连她自己不也对不该保有希望的人心存难以启齿的幻想吗?又有什么资格去评断别人。
见她忽然陷入自我沉思,肖子初加大了手劲,捏的陈愿的肩膀发酸发疼。
“为什么对不起?”
她那天早上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匆匆立场。把他搅得云里雾里。
他不过是跟她说了句话,竟然被置了歉。
“肖子初,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你忽然接近我,跟我搭话,肯定不是为了跟我讨论三角函数求值或者二次方程求根。当我自做多情觉得你喜欢我,但我必须明确告诉你,我是不会和你有同学以外的关系。”
空旷的走廊,陈愿的话有回声。
捏着她肩膀的人愣了愣然后笑着说:“你倒是挺关注我,还知道我有女朋友。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他的笑满是调侃与愤慨。
“总之,对不起。”陈愿微微仰着头看他,“关于之前的那个对不起。我上课说的话,是对博尔赫斯本人说的。让你会错意。我很抱歉。所以对不起。”
“哈——”男生这回是真的哑口无言了,“沈念的语文课代表干脆也让给你好了,这么能说会道。只当个吃力不讨好的政治课代表未免有些屈才啊!”开始气急败坏的冷嘲热讽起来。
“我——唔嗯——”
更气急败坏的是,他没等陈愿开口说话就一把抓住她的下颚,低着头欺吻下来。
温热濡湿的厚重亲吻。
粗制滥造。
陈愿静静的站着,脑海里浮现这样四个字。
只觉得自己似乎经营着一场荒贁的情感。
这个吻对陈愿而言更像是某种警醒,她势单力薄,没有回天之力,连自己都御护不了,又怎么可能培植情境艰险的爱恋呢!
她忽然觉得悲悯。
包括这个情急之下吻了她的男生。
她的初吻毫无意义的发生。
就这么没有防备的走失了。无以追回。在一条走廊上,走失。
她已经在原来的路上偏离太远。她煞费苦心的做了那么多,业已然败毁在这个男生以及她自己身上。
她在意的东西,一个也没有出现。
直到门外彻底没了动静,许策才从空旷的计算机实验室出来。
他原本是为了躲嫌来的。自从上次发现阅览室这边人烟稀少。
却意外听了一阙丰盛的情感纠葛。
现在的孩子们都这么早熟的吗?他撇撇嘴,然后开了门,准备回办公室。
路过他们班时,许策相当惊讶的发现,刚刚看到的那场纠纷竟然在教室里展开了扩大化演变。
“你自己说说,这是什么?还说跟他没关系。”
许策站在教室门外,看着里面的对峙圈中间,被团团围住的人。面无表情的看着某个女生手里的一张稿纸。
上面似乎有什么泄露秘密的东西,让面无表情的女生被围困。
“没事上课画什么画?除了画给肖子初你还能画给谁?。”
“雏菊欸!是雏菊。还润了色呢。”
“而且你们知道吗?雏菊的花语可是暗恋呀。”
女孩子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个没停,一个个激动极了。反倒是站在包围圈中心的女生平静的有些异常。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一样置身事外。
是暗恋。的确是暗恋。
这群人倒是不傻。
陈愿想越过人声,透过威逼的气势,途径一触即发的愤恨,对着门外的人,这样的距离,这样对视,咆哮出声,“画给我喜欢的人。碍着你们了吗?”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站着。看他一晃而过的身影,从门口消失。
许策没有多做逗留。他在那道目光看过来的当刻离开。他想,这种游戏不适合他。
一步也没有停,他将纷繁嘈杂争吵抛在了身后。
他不记任何人的名字。在任教的整整一年时间里。
不点名,不点评,更加不会主动指教什么。
然而,今天,他还是不幸得知了一个名字。
仿佛失忆的人,找回记忆一样知晓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