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暗尘旧香--二十 渡雨(1)

“听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会在心里拐好几个弯想到你。”——张爱玲

*

那天的乌云蓄势许久,雨才下下来。

来得晚,也来得猛,铺天盖地都是雨掀起的尘灰、土腥气,世界变得雾蒙蒙。

不久,“噼里啪啦”的响变沉闷了,像被蒙在锅里的油。

是因为放学了,学生们撑着一把把颜色各异的伞涌出来。

天色黑沉沉的,教室内的情形倒映在窗户上。

外面,雨水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迹,在玻璃上滑过。

上面的涂鸦逐渐模糊了,细看,隐约还有个轮廓。

是个人名。

离开的同学们,也将教室的热闹带走了。教室安静下来。

谷钰待在座位上,没走,看着窗户,有点怔怔的。

付绫言背着书包,过来问她:“谷钰,你还不走啊?”

谷钰摇头,微抿的唇角带着笑意,“我等我哥来接我,他今天刚回来。”

付绫言说:“你妈妈说你哥长得帅,我还没见过本人呢,我也等等再走吧。”

谷钰失笑。

付绫言从书包里拿出书,坐她旁边。

雨势渐小。

教室前头的时钟,滴答滴答响着。

除了她们,教室里再无旁人。校园亦是一片雨后的寂静。蝉鸣远远近近地传来。

付绫言转着笔,等得有点心焦:“你哥怎么还没来啊?再晚点,就没有公交车坐了。”

谷钰从作业中抬起脸,倒没有不耐烦,她说:“可能有事耽误了吧。要不然你先回去?别耽误你回家了。”

她们平时玩得好,放学一起去公交车站等车,但她们并不顺路。

付绫言说:“好吧。”

写下最后一笔,谷钰合上作业,抬起头,揉揉酸痛的脖子,恰巧看见站在门口的人。

他头发理得精短,一身素净,白T恤,黑长裤,肩头似乎被飘雨打湿了些,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把长柄黑色雨伞,伞尖正往下滴着水,在地面聚成一小滩。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天也彻底黑得不见底。

谷钰赶紧收拾东西,说:“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

“十几分钟吧,看你写得认真,就不打扰你了。”瞿渡对她伸出手。

那场景,就像电视剧里的镜头。

谷钰眼前有一瞬的模糊。她想,约莫是盯着书面时间长,眼花了。

谷钰走到他面前,他顺势从她肩上取下书包,挎在自己手臂上。

“很轻啊,没带书?”

“作业都写完了。”

瞿渡满怀歉意:“好吧,对不起,是我来晚了。下雨,路上堵,耽误了很久。”

谷钰挽着他的胳膊,语气俏皮:“OK,我原谅你了。”

上出租车后,谷钰与他挨得很近,真切感受得到他的体温,有点恍惚。太久没见他了。

昨天,瞿渡打电话回来,谷钰才想起来今夕何夕。平时读书读得都忘了日子。随即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欣喜与期待。

六百多公里的距离,不过三个小时路程,却让他们分隔半年不见。

为了不打扰谷钰的学习,瞿渡只偶尔打来电话关心。他学业也忙,她能体谅。

感觉他没变,又感觉他变化挺大,大抵时间真的会让彼此熟悉的人陌生起来。

她问:“你这次回澜市,打算待多久?”

“一个半月吧,我打算找份兼职。”

谷钰算了下,她暑假放一个月,够了。

瞿渡单手插在裤兜,侧头看她,“明年夏天就高考了,要加油啊。想好学什么专业了吗?”

他背后是城市灯火,眉心至人中是晦明交界,半张脸是明,另半张脸是暗,衬得他五官愈发立体,瞳仁里似有细碎的光。

谷钰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就像昆虫的触须挠着含羞草,说:“我想学医。”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想当老师。女孩子学医会很辛苦的。”

本科五年,工作辛苦,心理压力大,不然,当医生的,为什么是男人居多。

谷钰笑了笑:“我想跟你一样。”

并不是单纯想学医,而是想跟你一样。

*

家里没亮灯。

开关按下,入眼即是客厅中央的银色行李箱。

瞿渡一面将伞放进伞桶,一面解释说:“为了去接你,没来得及收拾。”

“吃饭了吗?我还没吃呢。”谷钰说。

“没。”瞿渡看了下钟,“不算太晚,我去下点面吧。”

谷钰笑:“好久没吃哥哥煮的面条了。”

瞿渡拧开灶,蓝色火焰蹿出,火舌舔着锅底。他手脚麻利地打蛋,烧水,下面,最后加一勺速冻午餐肉。

那边,谷钰已经将箱子拖到客房,打开密码锁,将他东西归整好了。

无论是三位数,四位数,还是六位数,他的密码,都设成她生日。

谷钰刚出房门,瞿渡就叫她:“面好了,快洗手,过来吃。”

谷菁和瞿奕工作忙,瞿渡九岁时,他便学会做饭,带妹妹一起上下学,教妹妹写作业。那时大人们都说,瞿渡小小年纪,已会独当一面,将来一定有出息。

谷钰放学早,就蹲在瞿渡教室后门口等他。放学铃一打,她便腾地站起来,向窗户里头望。

一个个未长开的小孩子,也回望着更稚嫩的女孩。

她就朝他们笑,像沾了露珠的花骨朵。

她来的次数多,和瞿渡玩得好的男孩儿,把她当自家妹子看,有糖给糖,有好看的贴纸给贴纸,也是知道瞿渡对她好,有巴结她的意思。毕竟瞿渡成绩好,他们可以向他讨作业抄。

老师经常拖堂,有几次,瞿渡出来,发现她都蹲那儿睡着了。

他觉得有趣,又怕同学伤到她,蹲下身,把她半圈住,低头看她。

那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往一边偏着,眼见着人就要倒下去,她一个激灵,醒过来了,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他,脆生生的声音说:“哥哥,你放学啦?那我们回家吧。”

……

那是父母离婚前的事了。

那时,他们还是一家人。

谷钰夸了句“好香”,便埋头吃起来。

瞿渡替她将头发勾到耳后,柔声叮嘱:“慢点吃,不然又打嗝打得老半天好不了。”

明明是从小习惯的动作,不知为何,她觉得耳根有些热。

为了缓解心中那股异样,她没话找话:“今天妈妈没去机场接你吗?”

瞿渡吃东西和他为人做事一样,不急不缓:“二十出头的人了,不用劳烦她。”

谷钰有点心酸,“你去读大学,妈妈也没送你。”

那时谷钰正放暑假,他要赶早上的飞机,她个假期一贯睡懒觉的人,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父母已离婚,房子留给谷菁,虽说谷钰跟谷菁,瞿渡跟瞿奕,但谷钰黏瞿渡,放假时,两人会两家换着住,通常是瞿渡来陪她。

谷菁自然毫无意见,儿子替她照顾女儿,省得她操心。

然而,谷菁作为母亲,该尽的责却一点没尽。瞿渡的床,是谷钰铺的;瞿渡的行李,是谷钰抢着收拾的;瞿渡要去外地上大学了,能送他的,也只有谷钰。

瞿渡怕她一个人从机场回家不安全,不准她送。

谷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他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记得想她……

哥哥很早就告诉她,爸爸妈妈工作忙,但他会陪她,所以她不用哭。可他也要走了,她不知道还能依赖谁。

瞿渡不甚在意地笑:“这么多年,习惯了。”

谷钰说:“要是你没去那么远就好了。”

瞿渡调侃:“不知道谁让我去的。”

谷钰低下头,蓦地,眼泪滴到汤里,“我反悔了。”

瞿渡注意她停了动作,敏锐地觉察到她哭了,不免有些心疼且好笑,伸手替她拭去眼下的泪。

“那我把学辍了,回来陪你?”

他对她几近有求必应,但她不准他留在澜市,他不同意,她还跟他怄了很久的气。

毫无悬念,以他妥协为结局。

现在说悔的也是她。

女人是难伺候,可他家这个小姑娘,似乎更甚些。

没办法,他惯出来的。

谷钰也就是矫情一番,自然不会答应。

她想让他去更大更广的世界,不拘于澜市这片小天地,也并不将大部分的生活重心,都放在家庭上。

这才是真正的爱他。

*

饭后,瞿渡把谷钰叫到房间。

地上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

不论他去哪里,去多远,只要看见新鲜玩意儿,就带回来给谷钰。

当中有一只复古的天文球,可折叠,非常小巧精致。

谷钰对着瞿渡展颜一笑:“谢谢哥哥。”

她其实不太在意这种东西,但终归是他送的,总会珍视些。

谷钰将东西归置好,问他:“想好做什么兼职了吗?”

“到医院做点事。”

谷钰点头,瞿渡又说:“你星期天休息,我带你出去玩吧。”

谷钰说“好”,然后就没了话讲,拨弄着他桌上的牛顿摆,听着“啪,啪,啪”的清脆响音。

瞿渡坐在床尾沙发上,十指交叉,看她,“之前就说想我,怎么反倒没话说了?”

谷钰眯起眼笑,坐他旁边,头靠着他的肩膀。

想你的话,都在梦里说完了。

这句话,谷钰没说。

她只是说:“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吧。”

瞿渡凝滞片刻,拍了下她的肩膀,忽然地,心有些乱。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在学校里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小时候,他背着谷钰跳路上的方砖;还有两个小时前,谷钰低头专注写字时,灯光下柔和的面孔。

千言万语却最终化作手掌的轻轻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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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存稿,缘更。真骨科,不喜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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