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很快来人,是个男人,灰t旧衫,口罩鸭舌帽遮身,面容隐住,只能瞥见一双,无波如古潭的眸。
瞥一眼,那人也很快垂放。
待她转身想细看时,即已遁……无踪。
“你好,请问画在哪儿?”
德昭臀托在吧台,小手抓过酒瓶,渍红酒液滑入酒杯,眸光随意打转,瞥了那人蓝白色工作牌一眼。
客厅里暖光打下,星星闪闪的侧光,眸子触过那人的工作牌。
瞬时,酒入喉间,醇香浓郁,心有讶然。
精细的酒杯物件儿被她捏在手中,杯前深浅不一的浮雕磨蹭掌心,皮肤层下细密血液凝结。
敛了心神,那方下颚,纤细柔美,扬了扬。“在吧台那儿。”
五个字被她说得莫名慢。
男人一手提着画,一手提着便携梯,肌肉偾张,一个一个位置给她试“挂这儿可以吗?”
“挂沙发上三寸就行。”
接下来寂静无言,只有工具敲打的声音。
那人提画,指节莫名糙,却也足够小心翼翼,两节捏了边框,认真摆整订好。
“你好,订好了。”
片刻男人一件一件工具拎入工作木箱,金属下落碰上木质物发出“啪啪啪。”,不消片刻,停了音,提着东西出门。
余光注视那人,见人提着木箱出门,德昭指甲刮了刮磨砂玻璃酒杯。
小脚踩下毛毯,随他出门,扶住门框的手收紧,喊了声“吴老师……”
男人明显提东西的手顿住,回过头,两人眼神相碰,阴影里的眉梢紧皱,一派疑惑,状似不解。
德昭忽而便笑了。
“我是德昭,15年北城落邻院美术课,您的艺术补习生。”
介绍的档口,她只为柳榴那个傻女孩儿惋惜,她的青春……终究淹没在无情的岁月里。
他能够潇洒自如,成年人的心态自我调节,选择性遗忘。
三年……忘得一干二净,可对于柳榴,却不同。
少年的青风就似那飞得飘扬漫天无萍如浮根的……蒲公英,无论多么深邃刻苦,风一扬,余梗,即记忆。
那人打开车门的手顿住,而后口罩摘下,工作箱放好,背靠车身,挟了根烟,味儿呛的很,吞云吐雾。
那双渐入全貌的脸庞,少了三年前的温雅书卷,多了世故圆滑与棱角,眸子望向德昭。
眼里是……复杂,讶异,愕然,不堪。
德昭走过去,没看那人。
曾经一手使得出神入化的画技,毕业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培养世界级巨匠最多的美术学院。
当年的师者,如今……连美好的,高大的,无上的,外带光环,也洗不掉发烂腐臭的味道。
德昭趿棉拖,面无表情,倚靠一旁,自顾叼了跟女士香烟,粉嫩的唇含着,冷的棕眸瞥过,细看院子里垂头酣睡的绿草。
“能给我说说……当年的事吗?”
连“吴老师”都难叫出口,恶心。
吴越背靠车后,手往裤带儿一溜而下,指节复又夹了根烟。
没抽。
手里弄,一条烟细长硬整,在他手里软下,绵趴无力,指尖皆是浓焯焯的烟草味。
老故人见面,半点欢喜都无,两人面色凝重,本不欲谈起埋藏在心底的事,错事。
但是人做了错事,总有人会记得,会指着你的脊梁骨骂。
夜里良心也不安稳,总需要去给出一个看似完美融合的答案。
当时大家都太年轻,自以为是的真爱其实也抵不过现实给抽的巴掌,给的承诺也都用一年的青春去回忆了。
“她呢……怎么样了?”没答话,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德昭却懂。
“要结婚了……”
那男人看柳榴的眼神,德昭知道她会幸福,都是两个心底有对方的人儿。
“挺好的。”
不知何时,手机的烟条,折了。
怎么的眼眶就湿了。
他的姑娘已经长大了,说明当年既对了也错了。
“柳榴……肆意明艳,活泼俏皮,胆子大得能上天,还不知羞。”
“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师,做我男朋友。”
她的名字在喉间打转,多年未提,舌头都是麻的,不利索。
“我也是被迷了眼,答应了她。”
如果那时候他拒绝,就不会有这么痛苦的一切。
他总是想。
半生征途,半生寻爱,半生落定,半生蹉跎,半生尘埃。
得过且过,平淡合适,相敬如宾。
不就是一个人无奈且不甘的一辈子吗。
“她17,我25,两个年轻人,天雷勾地火陷入爱情的漩涡,相约嫁娶。”
半年后,我爸妈开始逼婚,我没答应。”
“把她带回家,把她往大了打扮,可无论如何瞒天过海,问到年龄也还是露了馅,一切都完了。”
“小姑娘,年纪小,面相嫩,未成年,最要命的,还是我的学生。”
“我爸也是美院老师,他又怎么会同意,这是会被斥骂驳论的,违背道德伦理底线!”
“就这样不欢而散,苦苦撑了半年,最后我爸生了重病,不久人世,我听了……家里的话结了婚……”
吴越实在忍不住,哽咽在怀,提着那半截烟在抖。
一个男人,呜呜咽咽,悲怆到了极致。
寥寥几十字,囊括三年岁月光阴,年少轻狂,轰轰烈烈,到最后的遗憾收场。
两方遗憾,两方遗难,爱在心口,难开,爱在心口,难熬。
多普通,没有争吵,没有生离死别,没有阴差阳错,像极了许多淹没在时光里的情侣一样,只有不合适。
放在德昭身上,她想她会疯掉。
昨晚还在被窝里缠着她要买哪套婚房,哪套嫁衣的男人。
转眼牵手别人步入婚姻殿堂,那个女人,将是他一辈子名义上合法的,被认可的女人。
他们可以被所有人祝福着,在阳光下亲吻,在被窝里做爱。
他会给她做尽任何他们曾经两个人做的事,他的温柔,温暖,体贴,喜怒哀乐都给她。
而她,无论以任何一种方式站在他身边,都是错。
好在,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人生。
清脆响亮的铃声响起,吴越手入裤袋儿。
德昭侧了侧身,看到了,周遭微弱光线映衬亮堂一小方屏幕,老婆两字显眼,张扬。
吴越手擦泪,接起。
“工作还没忙完呢?快回来吧,你女儿吵着要吃芙洛膏呢。”
清透柔和的女声,在寂静的气氛里熨开。
“哎,老婆,马上回来了,等等啊,工作快好了。”
吴越细细安抚。
德昭在一旁听,没刻意去听,只不过那絮叨柔缓的低语像虫鸣四面八方汇聚偷摸钻进她耳里。
……………
清秋十月中旬,夜晚风静景落,谈不上多冷,客厅打了暖灯,扑了绒毯。
德昭伏在地,拿过手机,嘴里咬着最讨厌的酸杨梅。
任由那股酸甜味在口腔里游荡。
不知如何,心情各种沉重,为柳榴,也为自己吧。
可能夜晚,会让人生出许多遐想,黑暗里人更容易感性。
小手翻来覆去,检查来检查去,免打扰没开,静音没开,短信拦截没开,那人黑名单也没拉。
怎的,电话也与,短信也无。
好像,不久前的甜蜜是她一个人臆想而出的梦。
真是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