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话背后 (限)--2-2-2,命运的终点

「神女,」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轻唤,「神女,晨明将至,请起来沐浴罢。」

张开双眼,她正置身于一广阔的宫殿中央,殿中层层火红纱帐迎风飘荡,殿外漆黑一片,只能见到海上细碎的波涛反映着点点微光。

跪在一旁的白衣男子伸手将她从榻上扶起,从一旁的衣架上取过赤羽纱,披在她赤裸的身上。

望向身侧的巨大银镜,镜中女子墨发披散,唇色嫣然,艳红纱衣半透,下摆和两袖以极细金丝绣满了凤羽图纹,胸前茱萸和腿间秘境在纱衣下朦胧可见。

「玄嚣,」望着殿前半跪在地的十名半裸年轻俊俏男子,她略感烦躁,「这些人,怎么还没打发回去?」

「是玄嚣无能,实在是劝不动这十位王子。」玄嚣躬身道。

「劝不动还不会轰出去吗?」从十名男子身前从容走过,对他们有如实体的目光视若无睹,她语气微讽,「还是因为他们都是你的玄孙,所以舍不得?」

「神女说笑了。」玄嚣快步跟在她身后,「自到了神女这里来,世间之事便再与玄嚣无有瓜葛。」

说话间已走到咸池边上,池水黏黏稠稠冒着泡泡,发出耀眼的红光,噗噜噗噜的沸腾之声不绝于耳。玄嚣赶上两步为她解下纱衣,她全身赤裸,步入赤红滚烫的池水之中。

池水随着她的进入,仿佛炸了锅,剧烈沸腾起来,大量水花往外飞溅,在池外化作黑色的晶石,落地之时叮当作响,有如金玉和鸣之声不绝于耳。

玄嚣后退数步,将手中纱衣挂好,取来另一套衣衫捧在手上,静立于一旁。

她闭上双目,全身放松,正要沉入池水当中,此时那十名男子之中为首的那一人,以跪地之姿往池边膝行而来。身上被飞溅的黑色晶石打伤好几处,烫得一片血肉模糊,仍不肯罢休。

到得池畔,此人已是全身没有一块好肉,数处伤可见骨,挣扎着伏下,哀求道:「求求神女收留,我们兄弟十人已是无处可去。」

「你在说笑话吗?」她冷眼低垂,连唇角都懒得牵一下,「帝俊的儿子们会没有地方可去?那可真是稀奇了。」

「父王将我们送来之时,已经将我们剔出族谱以外,从此世间再无我们兄弟十人可容身之地,求神女收留!」男子咬牙,额头触地,“呲”的一声轻响。

「别以为我不知道帝俊打的什么主意。」一旁的玄嚣早已闭眼转头不忍再看,她却依然不为所动,冷道:「想从我身上得到新的古神血脉而已,帝俊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谁能与我生子,回去便可得继大统?怎么?觉得从颛顼手上抢来的帝位坐不稳了?少典的善学善某,倒是在后代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之极。」

转头对玄嚣道:「玄嚣,我真好奇,你的亲孙子抢走了你培育的承继者的帝位,你要帮谁才好?」

男子抬头,被烧焦的皮肉粘连在地,随着动作被扯下一大片,脸上鲜血淋漓,声音颤抖,「我们兄弟绝对不敢妄图亵渎神女,只求一个安身之所,做牛做马,莫敢不从。若是神女不信,我们、我……我……」话未说完,高大的身躯向侧一歪,颓然倒在滚烫的地面之上,半身大片皮肉瞬间烧焦。

「大哥!」排在队末的年轻男子快步抢出,奔至倒下的男子身侧将其抱起,浑然不顾双足被滚热的地面烫的皮开肉绽。如星子般的双眸满含怨愤屈辱,年轻男子紧抿双唇,将兄长负起,带离池畔,也不看她,径直走到玄嚣身前,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少昊君,求你救救大哥!」

玄嚣侧过脸不忍看他们二人,望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哀求。

「我只道神女无情,原来就连我们的祖爷爷也是一样。」年轻男子见状绝望道:「罢了,横竖只是一死,何必受此屈辱?我们兄弟自去了便是!」说罢再次将兄长负在背上,踉跄向殿外走去,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血足印。

从池中站起,她双手平伸,一蓝一白两团火光从池中升起,飘入两手手心,渗进体内。池中红芒瞬间消退,灼热消散于无形,池水迅速凝结成一大片漆黑晶石。

踏出池外,裸身前行,顺着血足印走到那兄弟二人身旁,左手指尖在右腕上轻轻一划,鲜血渗出,一滴滴滑入右手掌心。

将掌心鲜血随意洒在兄弟二人身上,二人身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再生,年轻的男子抱着已然恢复本来样貌,但仍然昏迷不醒的兄长,茫然看着她,不知所措。

继续往前行,并未向他们多看一眼。

「神女!」玄嚣从后方赶至,双手捧着衣物拦在她身前,「请先让玄嚣为神女穿戴。」

垂下眼,张开双臂,她站着一动不动,任由玄嚣为她穿上一层又一层的仪服,戴上隆重而沉重的头冠。右腕鲜血未止,晕染在衣袖之上。

玄嚣忽然跪在她身前,低头道:「是玄嚣错了。」

「我本无情,你何错之有?」绕过身前跪在地上的男人,她继续朝殿外走去。

「神女!」玄嚣起身快步追上来,执起她的右腕,掀开衣袖,从怀中取出一块白丝帛细细擦净血迹,再掏出一小瓶透明的药膏,小心为她敷在伤处,轻声道:「玄嚣这便将他们送回去。」

「不必了。」她回头望了一眼,却见那十名健壮俊美的男子神情各异。「你既然想让他们留下,那就留下吧。」

「神女……」玄嚣诧异抬头,眸子却是止不住的喜悦之意。

「他们往后的名字,我已写好放在枕边的木匣之中,你可自去取来。」将目光从玄嚣俊逸深邃的脸上移开,她淡声道:「朏明已至,要登车了。」说罢玉足轻抬,独自踏出殿外。

枕边的木匣中,一卷细细的白丝帛,上面书着「甲木、乙木、丙火、丁火、戊土、己土、庚金、辛金、壬水、癸水」十个名字。

她早已知道,这十名男子,带来的将会是毁灭。

……

年复一年,转眼已是数百载。

在这数百年之中,她的生活亦起了变化,由原本独自登车,换成了天干十子轮流为她驾车。当她从虞渊阴池中步出,筋疲力竭之时,会有一双手将她抱回车上,送返阳谷,再由玄嚣为她脱去一身仪服,抱至榻上安歇。

世间也已两度易主,如今天子已是帝俊次子唐尧,在当权者刻意的经营下,世人都信奉帝俊与羲和一族所生的天干十子为司日之神,每日一换,十日一轮,轮流为世人带来光明,真正的神女金乌,早已无人得知。

镇日在天车之上观察世间,她又岂会不知,她不过是在等待罢了,等待她天命完结的那一天。

晨明起床,至咸池沐浴、着装,朏明在扶桑树下登车、起架,行至虞渊,放下手中阴魂,灭了身上的火再返回阳谷。

日复一日,从未间断,转眼数百年,人间的生死轮回如巨轮运转不息,她手上的生死之孽日益沉重,这世间的平衡愈发难以为继。

天灾,人祸,凡间之人苦苦为生存而挣扎,却又为虚无的权力地位而互相厮杀。这看似矛盾的行为,在她眼中,却是理所当然之致,不论是挣扎还是杀戮,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只是在尝试夺天命。人类的一生,由呱呱坠地到死亡的那一刻,又有什么时候不是在尝试夺天命呢?可是他们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天命的一部分?

在这世间上,由神到人,达至凡兽草木,一切生灵都依靠着有限的生机而活,所谓天命,只是将这世间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之上。一旦天命无存,人类的繁荣,必将导致神族的衰落,若然神族繁荣,人类必然灭亡。

由她看到天干十子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的天命即将要完结。

不论他们抱着何种心思到她这里来,善也好,恶也罢,他们最终带给她的,只能是毁灭和死亡。

她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挣扎,若是拒绝了帝俊送来的十子,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一刻死去?

她不知道。或许她可以继续活下去,然后因为再难维持世间的平衡,而逐渐衰弱,或许不会。

最终让她放弃了挣扎的,却是玄嚣那悲伤的眼神。若她狠心拒绝了十子,玄嚣便会离心,将一个有了离心的人类放在身边,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导致毁灭的开端?

她早已有了觉悟,她会死,是因为有了情。是她对玄嚣的情,终结了她的天命。

在她死后,世间便再无天命,人类和余下的古神后裔,在失去了天命的制衡之后,将会走向什么样的命运?她唯独担心玄嚣,当他知道她了因十子而死,要如何自处?在她死后,他将何去何从?

……

时至旦明,天车刚行至曲阿,左手上的死孽过于沉重,她垂眼下望,但见民众怨声连连,生灵涂炭,人间焦土遍布。

回头望见一片火光,她轻叹一声,对前方正在驾车的高大俊朗的男子道:「己土,我们回去罢。」

「神女?」己土回头诧异道:「神行途中,岂可回头?」

将左手上的死孽随手撒下,阴魂纷纷四散而逃。右手松开,生机亦随之往大地飘散。

己土见状皱眉道:「神女,你这是何意?」

她一身轻松,斜倚在车缘,随手解下头冠扔在一旁,微笑道:「己土,我已经知道了,就是今天。我们回去罢。」

己土一愕,急道:「不,神女,不能回去!那边…那边……」

「回去罢。」她勉励保持着微笑,「你们共享我的神力,便是与我命运相连,以我的名字作乱,早该知道会为我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神女!」己土近乎呜咽,「不要回去!这场动乱我们注定会失败,若是你也回去,你会…你会死的。」

「毕竟服侍我数百年,让我回去送他们最后一程吧。」她平静异常,「人类,终是会成功夺走天命的。」

己土拗不过她,只得拨转车头,朝来路驶去。

「到底是什么,让你们背弃了当初在我身前所立的誓言?」把手伸出车外,她随意玩弄着身边飘过的云彩,「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己土咬牙切齿,语气极恨,「因为你对我们无情!数百年来你可有看过我们兄弟一眼?唯有让你失去信仰,将你拉下神坛,我们兄弟才有可能得到你!」

「是得到我,还是得到我的血脉?」忽而觉得讽刺至极,她从没想过,促使她被背叛的原因,竟是因为这样。「你们一直说着神女无情,为何却还要因我无情而背叛?」

「皇位与我们何干?你的血脉对我们兄弟来说有何用?若神女真的无情,那便罢了。」己土苦笑道:「可是你有!你对少昊君有情!这些年来我们兄弟对你无微不至,有哪里及不上他?为何你竟是狠心从不看我们一眼?你已失去信仰,如今时间再无凡人知道你的存在,只要你不再为神,便不用一直端着这高高在上的架子!」

「你们可知道,若是成功了,这世间将会变成如何?」她心寒之极。

「我们当然知道!」己土哈哈一笑,「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这世间本就无我们立足之地,世人如何跟我们兄弟有个屁的关系?」

己土啐了一口,继续道:「我们只想将你带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去,让你从此以后只能看着我们,再也见不到别的人!只要能将你拉下来,让你不再是神,背负再多的孽我们亦心甘情愿。」

「你们这数百年的经营,足以改变人世间大多数凡人的信仰,还真是苦心积累。」她摇头叹气,归根究底,毁灭,竟终是因为她有情所致。

说话间,天车已冲入战场上空,飘在半空中的九兄弟见她出现,无不面露惊讶担忧之色,急急向她靠拢过来。

己土回头看她,低声道:「我们兄弟死又何惧?我们只怕你一直不肯看我们一眼。」

「第十个来了,放箭。」苍老威严的嗓音自地面传来,她垂眼向地面望去,正正与地面上的王者对上了视线。

帝尧。

此刻他可知道,在空中的这几人,全是当年被他父王帝俊所流放的亲兄弟?

帝尧身边的伟岸男子一身古铜色肌肤,身形异常高大,相貌威严英武,手挽一把金色长弓,无弦无箭。只见他踏前半步,扎马拉弓,神念为矢,右手一松,九珠连发,围在她车旁的九名男子一同中箭,纷纷坠落。

高大的男子再次拉弓,却是对准了她。

「羿将军,这已是最后一个,莫要再……」

帝尧话未说完,高大的男子却是已经放开了有影而无形的弓弦,神念之矢疾飞而出,直插入她胸前,穿胸而过,消失在她身后的云层中。

胸前剧痛,这是另一位古神残留的神体所作的弓,可以伤她的,唯有古神的本源之力。

穿胸而过的一箭已将她神魂震碎,身体往侧一倾,跌出车外,往下坠落,天地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神女!!!」己土双瞳紧缩,伸手想要将她拉住,却只拉住了一片衣袖,随着丝帛撕裂之声,己土急痛惊心的脸离她越来越远。

将蓝白二焰逼出体外,蓝幽幽的阴火发出微弱的婴儿啼哭之声,这是收割生命的杀戮之火,用尽全力将它扔向西面的山林中,她柔声道:「小东西,好好躲起来,莫要让人找到你。」

「阳火,去、去夺舍……」口中溢出鲜血,她的话音断断续续,勉力对怀中的白焰道:「去夺、夺舍…己土,继续司我……之职,代…代我神行。」

「是,主人。」白焰的嗓音清脆如少年,带着明显的哭音,「阳火以后还可以再见到主人吗?」

「若你、有…余裕,可、可来寻我。」她努力微笑道。

目送白焰离开,她扭头望向地面,正正对上手持长弓的高大男子,目光相接,他的眸中有诧异,有后悔,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天,那是丹朱太子的车队!」忽而有人惊呼道:「要、要砸中了!」

她闻言低头,只见一满目惊惶的十二三岁红衣少年跌坐在车上,身旁的侍卫早已逃散一空。

这红衣少年相貌极美,虽惊慌失措,见她坠落,却仍张开双臂想将她接住。

离开地面已然极近,想要避开红衣少年已是不可能,她只得尽力扭身,在落地的那一刻将红衣少年抱入怀中,张开双翅紧紧裹住。

她的坠落带来一声震天巨响,四周腾起熊熊烈火,直冲天际。平原上的大批人类四散奔逃,哭声震天。被她用双翅裹在怀中的少年,颤巍巍地伸出如玉一样的手,为她捂住胸前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

这相貌酷似玄嚣小时候的红衣少年,令她心生柔软。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将口中含着的一口鲜血哺了过去,柔声问道:「你是太子?」

红衣少年吞下口中鲜血,茫然点头。

「那你以后,要做个好君主。」

她却不知道,这无心的一句话,终令这少年半生颠沛坎坷。

……

所余无几的神力即将耗尽,天命已经完结,她躺在熊熊烈火中,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闻得急促的脚步声,竟是那持弓的高大男子疾奔而来,胸前挂着的辟火珠将烈火逼开一个一丈大小的圈子。

「你,你才是真正的……」高大的男子半跪在她身旁,伸手要去碰触她胸前的血窟窿,颤声道:「我竟然……我竟然……为何竟会这样……」

双翅已无力收紧,将红衣少年推至他怀中,她抹了抹嘴边的鲜血,无力地闭上眼。

还想见玄嚣一面,想跟他说,……她心慕他。

回想这一生,能得与他相处千年,她已觉无憾。

……

……

有冰冷的水滴落在脸上、身上,耳边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

这便是人间的雨吗?她迷迷糊糊地想道,原来雨,是这样的,冰凉而又温柔。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地面抱起,有冰凉的生机涌入她胸前的伤口。男子低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是应龙,对不起,我来迟了。无须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破碎的神魂逐渐飘散,最终一切归于虚无。

……

将太子送回帝尧处,后羿立即返回神女坠落的所在。滂沱大雨中,大火早已尽数熄灭,只余几缕残烟。

偌大的深坑之中空空荡荡,神女不知所踪。

「虞渊,日落之境,死亡之地,非亡者不得而入。我有穷氏后羿,以性命为誓,仅止于虞渊,终我一生,皆在世间寻你,至死方休。」

……

灾难过后,世间依旧。

生老病死,凡人的一生在无数个日出日落之中缓缓耗尽。日复一日,冬去春来,有多少人知道,从那一刻开始,这世间便再无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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