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脚腕痛彻心扉。
鲜血顺着肌肤滑到脚尖,滴落在地上,细小的声音被脚步声覆盖。
「醒了?」因疼痛而产生的轻微颤抖被微生导察觉,他却是对宁秋鹤的处境丝毫没有概念,「哥怎么让你住在这黑乎乎的地宫里?往后就住我的寝殿好了。」
「带…带我回去……」宁秋鹤强忍疼痛,艰难地道:「我、我不想换地方住。」
不能说出微生寻对她做过什么,宁秋鹤只好随便找借口。
「小鹤是不想住在我的寝殿吗?」微生导轻轻皱了皱眉,语带委屈。
「不、不是……」心中千回百转,宁秋鹤拼命思索着要怎样把他骗过去,「我不喜欢阳光。」
「原来是这样吗?」微生导的眉头舒展开来,薄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那我给你安排一个背光的房间。」脚步不停,抱着怀中娇小的女子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双脚蚀骨的疼痛已经让她无法再思考,被带到更远的地方痛死,还是说出真相以后变成哑巴,这两者之间要怎么选?真是个困难的选择题。可现在的状况却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踏上最后一阶地宫阶梯,见到阳光的一刹那,咒锁骤然收紧,宁秋鹤忍不住惨叫一声,双手紧紧抓住微生导的衣襟。
「小鹤?」猛地看见宁秋鹤的惨状,微生导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连声道:「你怎么了?啊?别怕,我带你去给师傅看看……」
说罢拔腿便跑。
「不、不要,停…下来…」宁秋鹤想让他不要再走,离开地宫只会让她更痛,然而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幸而还没走出两步,天色忽然快速昏暗下来。微生导顿足,疑惑地抬头,喃喃道:「天狗食日?怎么可能?明明应该还有十二年……」
话音未落,迎面一道白影袭来,将宁秋鹤从微生导手中夺下,带着她飞身冲进地宫入口。
「哪边?」驻足在一个十字路口,无名皱眉问道:「我在人间辨不清方向。」
宁秋鹤一阵无奈,伸手指了指之前沿路留下的一道血线:「跟血迹走。」
无名点头,沿着血迹一路飞奔。越靠近囚禁的石室,咒锁逐渐放松,直到宁秋鹤被放在石室的床上,终于完全松开。一双脚腕本已被勒得血肉模糊,此时更是因失了压迫,血流如注。
宁秋鹤勉力支起上半身,抬手就向无名脸上扇去。
并未闪避,无名低头受了她的一巴掌,可惜她失血无力,那一巴掌跟羽毛轻拂过无甚区别,连红印都不曾留下。
气不过,宁秋鹤抬手又要再打,却被抓住了手腕。无名并未用力,只将她按在床上不让她再有所动作,骨节分明的手捧起她纤细的脚腕,轻轻碰触伤处。
宁秋鹤疼得猛抽气却不敢挣扎,咬牙切齿道:「你这混账,我就是瞎了眼才会信你……」
眼泪却是违背了她的意愿,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这路痴,那夜说要助她逃走,却拉着她在城里团团乱转大半个晚上,最后更在日出之前将她丢在了城门口处不顾而去。若非错信他,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抱歉。」无名低着头,表情看不真切,语调却是焦虑非常,「这个如何可解?」
「我会解。」微生导快步走进石室,在宁秋鹤身前俯身半跪,手忙脚乱地擦去她脸上的泪,「这是怎么回事?这咒锁是何人所为?」抬头望向无名,「阁下又是何人?」
微生寻对我所做之事,我是半句不能说,只得拼命摇头。
「她不能说。」无名冷声道:「她被你的兄长下了禁言,」手指抚上宁秋鹤的喉间,「要是她说出微生寻对她所为之事,她便会失去说话的能力,再不能言。」
「胡说八道!」微生导暴跳而起,「小鹤是我们的妻,哥哪有可能对她做这样的事!你胡说!」
「我便让你看看。」无名的目光从宁秋鹤血淋淋的双足移到石室的地面之上,望定了一处,大步上前,弯腰伸手沿着地面的石砖边沿摸了一圈,五指张开一抓一扣,竟将那块石砖从地面上生生拔起,露出下面用鲜血绘着繁复花纹的另一块石砖来,语气微讽:「微生导,你倒是来看看这咒锁究竟是何人所画?」
「不,我不信……」只一眼,微生导满眼惊恐,不住后退,「这、这是……要将小鹤一生囚在这石室中的死咒……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于微生寻来说,宁秋鹤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玩具,用来哄微生导开心的玩具,一个玩具要逃走,自然得抓回来锁在玩具箱里。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在陪微生导玩过家家游戏而已。
「到底能不能解?」无名皱眉道。
微生导一愣,收敛了情绪,点了点头后却又随即摇头,「能解,但生咒易解,死咒强横,只怕解了以后仍有后患。」
无名略一点头,执起宁秋鹤一双脚腕托在左手之上,右手之上泛起柔和的白光,抚过伤处,如清泉涌入,疼痛渐消,不出片刻伤口便收敛起来,却是留了两圈狰狞的疤痕。
「我尽力了。」长指抚着疤痕,无名轻叹一声,道:「我必须走了,现在我知你在何处,今晚可再来看你,保重。」
话音刚落,身型一晃便失去踪影。
「阿导,过来。」宁秋鹤早已习惯了他的来去无踪,见怪不怪。坐起身对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微生导招了招手,把他叫了过来。
可当她看着微生导通红的双眼,却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半晌,将脸枕在他的肩上,小声道:「阿导,刚才好痛啊,你还走得那么快。」
「小鹤,」微生导一震,转过身来一下将她紧紧勒进怀里,哽咽着道:「我……是不是又选错了?」语未毕,灼热的眼泪已滴落在她颈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宁秋鹤疑惑万分,「选错什么?」
微生导没有回答,伸手抬起宁秋鹤的下巴,低头吻下去,没有深入,只是在她唇间流连不去。这个浅吻带着苦涩的咸味,那是他的眼泪的味道。
半晌,当宁秋鹤快要睡着的时候,微生导却又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将她的睡意震了个一干二净,「小鹤,上一次,我答应了让你嫁给显瑜,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你在婚礼上倒下,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一直觉得我选错了,只是我当时无法拒绝你。没想到我能在这边再遇到你,我跟我自己说不能再放手了,这一辈子我一定好好守着你,我和哥哥一起守着你,无论如何都不放你走。」
「阿导?」惊得说不出话来,宁秋鹤愣了好半天,才喃喃地道:「你说什么?」
「可是我忘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我哥根本不知道你的事,怎么可能跟我一样喜欢你?师傅说过我们这一辈子跟你没有夫妻缘分,让我们在你好了以后就送你走,我为什么不听?我为什么不听?放你走是错,不放你走也是错,我到底怎么做才对?」
双手捧起宁秋鹤的脸,微生导闭上眼与我两额相贴,「小鹤,再陪我几天可好?两天,两天就够,让我再抱抱你,然后我就放你走。刚才那人……,是你这辈子的夫婿吗?」
「不是!那人神叨叨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宁秋鹤扶额,「阿导,你给我好好说清楚,你一直记得上辈子的事?」
「是你的上辈子,」微生导低声解释:「从二十多年前开始我发现了有另一个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每次我入睡, 那边的记忆和经历便会涌入我的神识。」
薄唇覆上来,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蹭着她香软的唇,「我像旁观者一样看着另一个我在那个世界长大,然后和他一起爱上你。当我知道你要嫁给云显瑜的时候,我醒来恨不得把这天下姓云的人全都杀掉,但我却无法改变你的决定。」
「怪不得,怪不得...」宁秋鹤抱住微生导的肩,又哭又笑,「怪不得你不肯让我忘记以前的事,怪不得你对我这么好,原来你都知道。」
「可是哥哥却对你不好,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微生导轻轻吻了吻宁秋鹤的唇,「这咒锁一解,哥哥立时就会知道,所以两天后我为你解了咒锁,你立即就走吧。」
……
……
宁秋鹤不敢问微生导会不会和她一起走,因为她心中早已知道了答案。
微生寻肯为了弟弟和一个不爱的女子成婚,而且还是共妻,微生导亦不会在任何情况下选择放弃他的兄长。自始至终,只有她是可以被放弃的那一个。
她也不敢想以如今的状况,在没有人“喂饲”的情况下要怎样生存下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两天后微生导为宁秋鹤解了咒锁,连夜将她送出洛阳城,分别之时,尽管知道日后会再相见,却不敢告诉她他们的去处,只怕说了她反而要躲着不来了。怕舍不得,连话也不敢多说,低着头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待马匹跑远以后,却又踮着脚相望。
宁秋鹤走了,她没有告诉微生导,其实她并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家。只好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没有回头,只怕被微生导看出端倪来。可是这天大地大,哪有她可去的地方?
幸好无名就侯在城外,默默地跟上满地乱转的她,每天晚上来陪她走一程。宁秋鹤便跟他逐渐熟悉起来,他是个最好的旅伴,从来不问她要去什么地方,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走,到日出之前便失去踪影,日落以后又再回来。
可悲的是,宁秋鹤终于得了自由,才知道渴望自由的她是多么可笑。她连活命的能力都没有,想什么自由?在微生寻手上的时候,她以为她是不想活的,可是得到自由以后,她一点都不想死。
不想变回玉雕就需要生机的补充,向无名求欢?问他要血?宁秋鹤说不出口。
宁秋鹤也想过用动物的血,还可以让无名帮忙,可是她要怎样在他面前将动物杀了喝血?她在清醒的状态下根本半口都喝不下去。
离开洛阳城第五天的夜里,宁秋鹤已是强弩之末,强撑着坐直,脑袋昏昏沉沉,好几次差点摔下马背,幸得无名及时扶她一扶,才没有摔个狗吃屎。
宁秋鹤定了定神,问道:「无名,你为何要跟着我?」
「无甚,」收回扶在她手臂上的手,无名盯了她片刻,确定她一时三刻不会再摇晃着往下倒,才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低声道:「护你一程罢了。」
「若果我这一程永远走不到头,你岂不是要跟着我到天荒地老。」宁秋鹤打趣道。可这却是事实,连她自己都不知要到哪里去,这一程何来尽头。
「不会,」无名闻言停下脚步,稍稍偏过头来,露出俊朗的侧脸,「等你坚持不住了,这旅程自然也就到头了。」
「什……什么意思?」宁秋鹤一惊,勒马停步,望着无名高大的背影,眼前开始出现重影。
无名转身向我走来,在马前站定,他身量极高,即使宁秋鹤坐在马上,仍只是与他平视。无名语气无奈,叹道:「因为你高傲,如果你有拒绝的机会,就一定不会接受任何帮助。」
「你……你这混蛋!」宁秋鹤气得咬牙,「跟我这一路,就、就是为了要……看、我出丑的?」眼前虚影重重,几番挣扎,终是坚持不住一头栽了下马来。
无名从容上前伸手将娇小得不像话的她接住,抱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倔有什么好处?」
「不倔又有什么好处?」宁秋鹤心中不忿,悻悻回到。
「不倔的话,你现在就不会这样生气。」无名轻笑了一声,脚步微微一顿,抱着她换了个方向前行。
无名的怀抱灼热无比,明明触摸上去体温如常人无异,可是被抱着却有一种被火焰包围的错觉。
「你怎么这么热?」推了推无名的结实的前胸,宁秋鹤无奈问道:「喂,你带我去哪?」
「抱歉,忍忍罢。」无名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快速前行,将她抱入一个山洞中,放在一个平整处。
宁秋鹤意识已逐渐模糊,想问他为何知道这里附近有个山洞,想问他何时开始不是路痴,最后只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无名,你是要喂我吗?」
「抱歉,我不能。现在的你受不住的。」无名低声应道,「现在先睡一觉,往后的这一程,就由我的兄弟来继续护你罢。……你啊,也应该回家了……」温暖的指尖轻轻在她瘦削的腮边抚过。
无名的……兄弟?
宁秋鹤还想继续发问,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沉沉睡了过去。
无名轻叹一声,笑道:「以前就倔,现在还傻,这可要怎么办呢?」
十数里以外,黑衣男子在漆黑的林中疾走,左手上托着一簇小小的青色火苗,时不时停下脚步,细细察看火苗的动态,后又再提步急行,红色丝带束着的一把青丝垂在身侧,随着黑衣男子的动作摆动。
连续十数天不眠不休地奔走,仍然未找到她的踪迹,黑衣男子五内如焚,不住催动手中的火苗,只求可以多获得一点提示。
小心翼翼地捂了捂衣襟下的白玉簪,以及装在香囊里的一小块指骨,心中的恐惧和担忧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一别数月,每日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直至白清带着巴山老祖的书信前来求助,黑衣男子才得知她在返家途中被掳走,已失踪两月有余。
若不是他在桃林城外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掳走,她便不会和兄长分开,又何来往后的这些苦难?都是他的错。
跟从信中指示从心脉引出元阴火种,他什么都没有问,便踏上了找她的旅程。
火种与他心脉相通,每每催动便心脏剧痛,但他不在乎,再痛,也抵不上他对她所做的恶事。
咬牙再次催动火种,死死的盯着那簇摇摆不定的青焰,只见青焰在震动中明显偏向了西北方,黑衣男子心中一震,提气往青焰所指方向掠去。
……
「晚安,我的……」最后的两个字咬在唇中不曾吐出,无名收回抚在宁秋鹤颊边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扭头望着洞外的天色,忽而又皱眉自语道:「怎地还不来?」
起身往洞口走去,白色的衣摆轻晃,那暗花刺绣的流焰恍如活物一般缓缓流动。
出得洞外,听闻一阵急速的风声和枝叶折断的声音,胸口涌起强烈的亲切感,无名的嘴角掀起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来了。」
黑衣男子亦同时看到了山洞前身长玉立的白衣男子。
手中的青焰忽而失去控制,急速向山洞口飞去,黑衣男子一惊,喝道:「小心!莫碰!」
话音未落,无名已抬手将青焰拦下,右手虚握将其拢在手中,身形一闪,已逼至黑衣男子面门,左手一伸捂住黑衣男子的口鼻,右手将青焰直接按在其胸口之上,低声喝道:「不要命了你,竟敢直接把心火引出来?」
黑衣男子浑身一震,随即往后跳开,低头一看,青焰已重新融入心脉之中。黑衣男子心中疑惑,紧盯着身前的白衣男子,朗声道:「请问阁下何人?」
「嘘,她刚睡着。」无名将食指放在唇边晃了晃,打量黑衣男子片刻,叹气道:「你都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实在是太小,也怪你不得。」
「阁下?」黑衣男子闻言噤了声,以口型无声问道。
「唔,我现在叫宁无名。」无名微笑着低声答了,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我要走了,能再见到你和她,我很高兴,后会有期。」说罢一拱手,也不等黑衣男子回答,便一晃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