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子逢以为那一声抽泣是他的幻觉。接着他又听见了,明月没有睡着而是在轻声饮泣。
他盯着那一扇窗,只觉心的一角翻腾了起来,一阵一阵向外蔓延。
烦闷了这几日,每晚去如意那里尽情发泄,却总换不来发泄后的轻松。
明月的泣声,在这寂静的夜晚几不可闻,子逢的心就翻腾得波澜壮阔,好似海浪冲击着堤防,却在呼之欲出的时刻偃旗息鼓。他瞬息觉得心里的火被海水浇灭了,身上的燥也被清风抚平了。
第二日子逢回府时天色已暗了,他虽一脸疲倦,仍唤来管事问了问明月的情形。
明月白天时一切如常,可陪夜的仆妇王妈讲说,到了晚间明月总是迟迟不能入睡,时常点着灯不是怔怔发呆,就是暗自落泪。药倒是按时服用,只是食欲不佳,送去的饭菜大部分都剩了下来。子逢眉头紧锁,面色不渝地听着管事细述。
明月在床榻上半卧,怔忡中听到门口轻响,抬眼看见子逢慢慢走进来。自上次他怒气冲冲甩了门走后,这是他头一回过来见她。
子逢穿着银灰的家常便服,头挽发髻,插着玉簪,清爽英气。接触到明月的眼神后,他不自在地淡淡笑了笑,眼睛快速在明月身上掠过,眉头不由蹙在一起:
她这几日又清减了许多,靠坐在厚重的架子床挽着的纱帐后,只觉得夏日轻衫薄,消瘦不胜衣。
看着明月期期艾艾地低声唤他,“沈大人。”子逢轻轻“嗯”了一声回应后,明月又盯回那盏灯,默默出神。
稍顷一道身影遮住烛光,子逢伸手取走蜡烛后,床前陡然暗了下来。
男人施施然走到窗边几案处,放下烛台,轻轻把窗扇推开一条缝隙,坐下后拿出手中的书卷翻开,就着烛光读起来。
他读的是栾城集。声音低沉,却让人听得十分清晰,一字一句传入明月耳中。初始她并未凝神聆听,仍是发着呆,心思飘在别处。然而渐渐地那些词句让她用了心,不由地认真听了下去。
得益于父亲丰富的藏书,她在闺中读过这本,朗朗读书声让她想起了临安的家,似乎回到了往昔,平静安宁,所有的事不用她来烦恼。
子逢一直在慢慢读,间或端茶喝上几口。一阵微风从窗口小小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他停下低声问,
“风吹到你了吗?”
明月愣了愣,他在问她吗,“没有,”她轻轻答他,“没有吹到我。”
”那就好,”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这里太热,不开窗我是怎么也不成的。”
明月听了没吭声,他也无所谓,清了清嗓子,接着读了下去。
夜已深,虫鸣声衬出整座庭院的静谧,只有他温和低缓的读书声在房中飘荡。
明月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呵欠,娇柔软糯。
子逢的读书声停了下来。一阵悉悉索索后,脚步声渐近,他走到床前看着明月的脸,娇美如玉,倦意浓浓。
“困了吧,我去叫下人进来。”他转身后又回头,“我明晚再来。”
他自此总是在夜晚带着书过来明月这里,一人读一人听。碰到明月不甚理解书中所讲时,她迟疑地向他提问,听他细细解读。子逢有时读到有趣处,也忍不住讲些自己的所见所闻。
又是夜深的时候,明月还未有困意,子逢读得累了,正端着茶轻啜。听见明月突然轻声问他,“这府里种有桂花树吗?好像闻到了桂花的香味。”
子逢思忖了一下,“前厅那边种了几棵,似乎开了花。”他闻了闻,“我闻不到,”他笑,“前厅离这里很远,你竟然闻到了。”
明月声音柔软放松,“以前家里有几棵老桂花树,闻得习惯了。”她沉浸在旧日的回忆里。
“桂花开的时候,我的两个哥哥让我站在树下,一起摇那些树,满树的桂花落下来,落了我满头满身。后来哥哥们……”
明月的声音消失了,子逢记起她的两个哥哥,应是前些年与元军作战时战死,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室内静悄悄的,没人出声,可子逢就是知道明月在哭。
他尽量放轻步子,来到明月床前。烛光映在她脸上,睫毛下闪闪烁烁,她眼帘一动,一道晶莹就划了下来。子逢沉吟,“明月,你喜欢桂花,明日我叫下人给你送几支,插瓶摆在房内,可好?”
明月抬起头,眼泪还挂在脸上。他突然觉得嗓子发干,想吻去她脸上的泪水解渴。明月看到火光在子逢的眼中跳跃,她慌乱地转头,不敢瞧他。
蜡烛爆出灯花,啪得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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