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万花谷里说起温长清这个人,除了医术顶好以外,大概十个人里有十个都跳脱不开「爱钱」、「财奴」、「铁公鸡」这样的词。
连七八岁的小师弟小师妹们都知道这师兄真是苛扣得没边儿,别人是一个铜子儿要掰成两半花,他更狠,宁可饿死了也要留着一半舍不得花。
万花谷制式的衣袍被他穿破了补补了又穿,每年师门配给下来的布料,他转手就卖给了其他师姐妹们去做新衣裳,要不是谷里每日两餐无限供应吃到饱,真不知道他这样吝啬的一个人是不是会抱着他的小金库趴在哪个山坳里吃土啃树皮。
可就是这样一个一毛不拔得远近驰名的离经弟子,如今正在远离万花谷的江南地界上,一脸严肃地坐在了简陋的小椅凳上瞪着床上的人。
「所以,」温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听错了,还特意掏乾净耳朵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你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受伤落水,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付不起我的诊金?」
床铺上,眼睛上蒙着布条的青年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而後才微微点了头,因为乾渴而彷佛被砂砾磨过的嗓音缓缓地憋出字来:「……是的。」
本来还抱持着一丁点希望的温鸿脸上营业用的和煦笑容瞬间垮了下去,匆匆地站起来快步踱到门边後,又突然绕了回来,撑在床边咬牙切齿地问他:「我能把你扔回沟里去吗?」
生得极俊的青年不语,微微垂下的半张脸上带着一点儿愁色,即便一身布衣又披头散发,也难掩他的一身贵气。
温鸿不想承认自己就是被他这副看起来家中有矿的皮相给骗了才会辛辛苦苦地把他从河边扛回来,甚至不惜重金买药替他治伤,就想着等人醒了,怎麽也得意思意思用几百两酬谢他这个救命恩人吧?
谁知道竟会是这般的结果!
一想到那些拿去换了药再也讨不回来的银子温鸿就觉得无比心痛,都怪这家伙没事长得这麽好看做什麽!
他要是长得再平凡再丑一点,他也不会将他给错认成落难的富家公子,如今他的宝贝小金库没有了,幻想的赏银也没有了,白捡了一个吃闲饭的瞎子,心好痛。
因为中毒而暂时失明的男人看不见温鸿那张纠结的表情,听力良好地知道对方还没离开,可看对方迟迟未出声,不免有些担忧的又问了一声:「恩公?」
「你还是别叫我恩公吧,我怕我失手毒死你。」被人提醒做了一个大白工,温鸿觉得自己简直要生无可恋。
要不是想到那麽多珍贵的好药都已经喂了床上的人,现在才想着要後悔把人弄死实在太可惜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想要为财杀人。
男人没有表示意见,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可没多久又用低哑的嗓音问他:「那麽,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叫温长清,你可以喊我温大夫。」温鸿有些哀怨地站直身体,下意识地回问:「而你——算了,既然想不起来那你就先叫做十六吧。」
一想到炉子上还温着的解毒药温鸿又更心痛了——他出谷年余,省吃俭用才攥下来的十六两银子,才换了几副药就见光了——他不叫十六,谁叫十六!
正当年轻的大夫走火入魔地想着若是把床上这家伙给秤了能不能卖上二十两的时候,就听到男人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温大夫……那我的眼睛?」
温鸿正在心痛他买药花出去的钱,而被他迁怒的对象还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简直要被他气笑,翻手一把银针差点招呼出去,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真把你给扔回河里去?」
男人感受到他心情恶劣,果然识相地闭紧了嘴巴,只把那一张即便蒙了一半还是好看得让温鸿差点要挪不开眼的脸给转过来对着他。
万花谷里的同门只知道温鸿爱财,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还特别爱美人,恨不得天天都到徐安跟前儿去打转,美滋滋地盯着师兄那张俊脸过日子。
可惜徐安在孙思邈门下身兼数职实在忙得很,温鸿虽然爱钱,却对看帐算数这事儿完全不感兴趣,一套花间游的功夫他学会的部分连皮毛都称不上,除了每月一次几个年长的师兄会代替师父检查小弟子们的功课,他能假借协助之名远远地看上一眼以外,温鸿实在找不到理由天天去叨扰徐安。
最重要的一点是,温鸿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有这麽一个看颜的小爱好。
他堂堂七尺男儿,要是成天像个姑娘家同师姊师妹们凑在一起发花痴,讨论师兄今天穿了什麽说了什麽或者吃了什麽,光想想他自己就觉得丢脸好吗。
除却爱钱爱得远近驰名以外,温鸿其实是个崇尚低调的人,万花谷里虽不愁吃穿,但他那勉强称得上是优秀的医术放在一票鬼才同门之中实在不算出彩,更别说是捞上什麽油水。
他在万花谷里待了几年,一直都挺中规中矩不当出头鸟,单纯靠倒卖布料这麽一点外快实在是养不胖他的小金库,於是年前便辞别了孙思邈,打着万花弟子的名号在这算得上富裕的小镇外安了家。
幸好他那一手医术放到谷外来也是有几分厉害,一个人的小日子滋润得很,还能有余钱丰盈他的小金库,比在谷里要不知快活多少。
可惜为了救这麽一个不知名姓的倒楣鬼,他好不容易存的钱才半个月就花得精光,一天一两银的药钱,要是换成白花花的馒头,都能把温鸿那个小身板给吃吐。
越想越生气的温大夫愤愤地又往红泥炉里又添了两块炭,骂骂咧咧地又叹了好长一口气。
屋子里的杨殊靠坐在床头,饶有兴趣地侧耳听着院子里那个边熬药边咒骂他是个讨债鬼的小大夫,没忍住地扬了唇角。
他身负内伤又暂时失明,即便知道温鸿对他没有恶意,却也还是留了个心眼,不敢轻易地对自己的身分据实相告,只好暂时谎称失忆。
至於温鸿心心念念他花掉的药钱,他打算等这不懂武的小大夫彻底治好他之後,再自然而然地「恢复记忆」联络上家里将钱送过来。
屋子外说白了涉世未深的温鸿自然不知道人心险恶,药钱都花了,不把人治好他实在心有不甘,冷着一张脸将刚熬好的药端进来。
听力极好的杨殊听到他的脚步声,连忙收敛唇边的弧度,等他拖沓着脚步靠到床边来时,才虚心有礼地唤了一声:「温大夫?」
温鸿本想着他醒了可以自己喝药了,但一看青年蒙着眼在床褥子上来回摸索着的模样,终究是对美人特别宽容,冷着一张脸在床边坐下,舀了一口药吹凉後才送到他的唇边。
「张嘴,吃药。」
杨殊不疑有他,极为配合地让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的小大夫喂他喝完一碗药,手腕落入了有些温凉的指节中,他不动生色地任由对方替他把脉,听他喃喃自语地咒骂着这丧心病狂的毒。
温鸿平常替人看诊时其实很少这般碎嘴,可偏偏现在肚子里积着一股气,又不能殴打杨殊发泄,便只能逞逞嘴上的瘾。
不过碎念了一阵子後,温鸿总算还是捡回了自己的职业操守,用着极为温和的语气替他说明:「你既然醒了,身上的伤就没什麽大碍,这毒虽然棘手了些,倒也不是完全解不了,就是其中一味药材比较难寻一点儿,让我进山里给你采药你就别想,咱兜没钱,就只能土法子慢慢解吧。」
「嗯,」杨殊应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凭温先生作主。」
或许是他这一声十分恭敬有礼的「温先生」说进了温鸿的心坎里,也或许是因为人都救起来了总不好真的又掐死了扔进水里去,温鸿作势嗯了一声,搁下碗後起身走到桌边去倒水,有些绷不住冷漠地送到了他的嘴边。
「别说我苛刻伤患,喝点水润润嗓子。」
「多谢。」杨殊毕竟昏迷了半个多月,刚醒过来嗓子哑得发疼还得面对温鸿的身家调查,把人惹怒了後确实不好开口要茶,只能藉着刚刚喝下去的药汤润喉,温鸿的大发慈悲确实解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温鸿站在床边看着杨殊捧着杯子喝水,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淡色的薄唇微微地贴在杯缘,精致的下巴底下,白皙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一跳一跳的,惹得他不免跟着咽了好大一口唾沫。
等到杨殊放下杯子时,他有些鬼迷心窍地开口又问了一句:「还要吗?」
床上的人像是有些意外他会问这问题,愣了一下後,下意识地扬起嘴角弯出一抹浅笑柔声开口:「那便有劳了。」
杨殊看不见,自然不知道温鸿在他笑的时候不争气地脸红了,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杯子去倒水,屁颠颠地捧着回来放进他手里。
杨殊自幼习琴、精通五律,听觉本就较常人要敏锐许多,更别说温鸿一点儿想要掩饰的意味都没有。
他本来就是个爱看脸的性子,如玉的美人苍白而虚弱,脸上半截白布遮住了一双美目,可光那高挺细致的鼻梁下,无笑自扬的嘴角,温鸿就想起自己在河边捡到他时的惊为天人。
万花谷里的美人不少,温鸿自己长得也不算太差,但他就是觉得他捡回来的十六有一股让人想要一直盯着他那张脸看的冲动,想要揭下他蒙眼的布巾,让那双也是十分漂亮的眼睛温柔地回望,用悦耳的嗓音喊自己——
「长清?」不再粗哑难听的男声带着一点儿犹豫,杨殊久久等不到他的动静,有些局促地搭在床沿侧耳倾听,像是试图用呼吸声来辨别温鸿的位置。
万花小大夫被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对一个男人浮想翩翩简直要炸开了毛,脑羞成怒地问:「你刚刚喊我什麽了?!」
「温先生……」虽然逗他很有趣,但杨殊还是识相地改口,只是这一声过後,两人之间便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
杨殊倒还好,横竖看不见,落落大方地坐在床上,唇角含着一抹浅笑微微侧耳倾听周遭的动静。
温鸿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虎崽子焦躁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才镇定下来,有些虚张声势地凶狠问他:「叫我作甚?」
杨殊似有些欲言又止,抿了抿那双浅色的唇,含糊了半天才轻飘飘地吐出字句:「我想更衣。」
「更什麽衣?」温鸿高高地挑着眉,向被点燃了的小炮仗:「你那套衣裳破成那样补不回来血迹又洗不掉,我直接扔灶里烧了。」
一说起衣服温鸿就想到自己像个傻子蹲在河边搓件破衣服的事,别说那血迹洗不掉,要是能洗掉的话,他早把那套看起来就很昂贵的料子给当了。
「不是……我,」杨殊有些难以启齿,苍白的脸色上渡了一层浅浅的霞色,嚅嗫好半晌後实在憋不住,只好又换了一个不那麽迂回的说法:「……我想如厕。」
温鸿自己搞了个大乌龙,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时间也忘记十六是个病人,没有自己协助他恐怕起不了身,一双小眼睛淬了毒一样地瞪着那张貌似无辜的脸庞。
漂亮的美人皮囊底下如今已被他打上登徒子的标签,他气呼呼得活像个被调戏的姑娘家,恶狠狠地抢过杨殊还捏在手上的杯子,歇斯底里地对他吼:「不要脸!臭流氓!调戏小爷我你皮痒了是吧?自己想办法去!」
小大夫踏着重重的步伐出了屋子,留下了床上的杨殊忍不住弯出了一抹苦笑。
——貌似,逗得太过了,以至於真把人给惹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