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永州城最好的大夫在陆明岚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两个时辰。
行色匆匆的婢女们端着一盆一盆的热水进去,又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出来。
浓厚的血腥味像催命的符箓,悬在苏芷北的头顶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期间陆宁川与陆昭河都来探望过。
陆宁川问:“可有逮着凶手?”
苏芷北只能摇头。当时情况太紧急,她只来得及救陆明岚回来,哪里还有空去探查凶手?
而且对方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并且成功,多半也有修为在身,但是为什么那人出手没有灵气波动?不然苏芷北也不至于要靠听风声来判断出刀,晚了那么一两秒。
陆宁川听了叹气道:“大哥真是时运不济,何苦受着伤也要出去玩,徒遭此横祸。”
苏芷北听着心里不大舒服:“又不是陆明岚的错,怪他作甚?你在这儿等着也辛苦,先回去歇着吧。”
陆宁川向来在商场上弯弯绕绕惯了,没被人这么直白地拂过面子,噎了一会儿才道:“仙师不回去?”
“我之前没能保护住他,如今自然得等着他醒转。”
陆宁川晦暗不明地盯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陆昭河跟在二哥身后,凑近房门口往里望了一眼,被屏风挡住什么也没见着,有些犹豫地走了。
没过一会儿,缠绵病榻许久的陆夫人也撑着身子前来探望。
雨娘子扶着她与苏芷北聊了会儿天,最后快走的时候,许嫣然道:“仙师对明岚真是上心。”
但论起来,苏芷北觉得自己的关心恐怕还不及陆明岚给她的万分之一。
从前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喜欢玩闹,跟自己臭味相投,又因为相处的时间太长,好像已经把对方的存在看作理所当然,一切付出都是寻常关怀。
然而只有到快要失去的时候,她才幡然醒悟,所有平平无奇的日常背后,都是十余年感情的沉淀。陆明岚对她,何尝不是当个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哄着念着,死皮赖脸地跟着。无论两人面上怎么互相斗嘴,总是他第一个低头认错,总是他惹了自己生气又讨自己开心。
往日一幕幕,如水滴汇聚成江河。他们早就习惯了对方存在的世界,无论隔着多远的地理距离与多长的时间间隔,都能在听到对方名字时会心一笑。
幸而时近傍晚,大夫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一张满是褶皱的脸上汗水涔涔。
“大公子的伤口已经处理妥当,只要三天内人能醒过来,一切都好说。”
苏芷北想问,那要是醒不过来呢?但她竟不敢吐露出半个晦气字眼,于是用干涩的喉咙低声道:“我去看看他。”
旁边的丫鬟婢女们得了消息,立刻奔去各位主子那里汇报。
苏芷北孤身走进房间,这里的血腥气还未消散,混合着刚点的安神檀香,有一股古怪的甜味。
男人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熟了。
“陆明岚……”
苏芷北叫不得这个名字,一叫出来,她便忍不住哽咽,憋了一天的心酸都像被人掀开玻璃盖子,冲出一阵刺鼻的苦涩。
她握住男人放在床边的一只右手,微微发凉。
一个没有地位与前途的大公子,无论平时如何快活,当他受了伤,此时也只有苏芷北在陪着。
少女拉着他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暮色降临,也没有看见男人有一丝动静。
不知何时,她终于陷入沉沉睡梦中。
第二天,天光初现,有奴仆在房门外徘徊,脚步声把苏芷北惊醒。
她看看陆明岚,男人似乎仍旧没有好转。
于是她起身去开门,门外的阿婆拿着一把扫帚,磕磕巴巴道:“我……我来清扫屋子的。”
苏芷北侧身让她进了,自己又坐回陆明岚床边望着他发呆。
阿婆一边扫地,一边往床边瞟了好几眼,突然道:“姑娘看重大公子。”
苏芷北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阿婆又道:“这么多年,姑娘是头一个对大公子这般上心的。夫人要是泉下有知,定会感到欣慰。”
“你不是来扫地的?”苏芷北警觉道。
“奴婢有罪!”阿婆毫不掩饰,利落地跪下,“奴婢曾经是大夫人跟前的人,自夫人去了,一直被放在西院洒扫。如今听闻公子病了,自作主张前来探视。姑娘菩萨心肠,勿怪我冒犯之处!”
苏芷北盯了她一会儿,看见女人手上厚厚的老茧,一身衣服虽然整洁,却稍显破旧,不似作假,于是道:“你愿意来看他,我自然不会怪你。地也别扫了,来这边坐吧。”
阿婆客客气气谢了。她从前应该地位不低,虽然现在只是个洒扫婆子,待人接物仍旧礼数周全。
两个女人并排坐下,望着陆明岚苍白的脸色,阿婆突然落泪道:“大公子小时候也不是现在这般贪玩……他五岁写诗的废稿子,我如今房里还存着好几张,都是顶顶好的词句。那时候八股文章、剑术兵法,公子没一项落下,连老爷都夸他才华横溢。”
“自从夫人去了,他才渐渐堕落到花楼酒馆里面,想必公子心里也很难受。”阿婆捏着衣角给自己擦泪,“姑娘对公子上心,可别看他表面不正经,其实是个孝顺乖巧的孩子。说句杀头的话,府里真心爱护公子的人没有几个,姑娘对公子好,公子一定谨记在心。”
“我没有存着那个心思……”苏芷北哑然。
“奴婢说错话了,说错话了。”阿婆笑着擦泪,“姑娘心地善良,奴婢看得出来。只不过知道公子有位贴心人,高兴坏了。”
这下苏芷北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阿婆可能许久没见着能说话的人,又给她絮叨了一阵陆明岚小时候的壮举,说他下棋把自己的围棋师父堵得三天吃不下饭,说他六岁写的藏头诗在永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他跟许兰婷夫人亲密得很,那时候的陆府其乐融融……
女人边哭边笑,好像已经沉浸到从前的日子里去。
直到苏芷北提醒她,等会儿送饭的丫鬟快来了,她才赶紧把脸上收拾干净:“奴婢犯浑了,居然说了这么多。这就不打扰姑娘,回西院了。”
苏芷北想了想,问她:“你从前在许兰婷夫人那儿做的什么差事?”
“是个二等丫鬟。”阿婆脸红道,“让姑娘看了笑话。”
苏芷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我懂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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