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最后一簇烟火燃烬,兄长仍在凝视夜空,目光是迷惘不知望向何处的,那只覆在围巾上的手,节骨被冻红,鬼使神差地,我牵过他,在他讶异的眼神中,握紧。
兄长的手比我大多了,我要用两只手才握得住,我笑着问:“还冷吗?”
平时沉稳的兄长,这会儿不光耳尖,连两颊都冻得通红,活像个害羞的孩子,掌中的手微微动弹了下,他微笑摇头。
我们预备走的时候,穗儿不小心将茶水泼在我身上,拖拉了好一会儿才驱车离开。
渐近市区,满街的红灯笼,发出雾蒙蒙的光。
这样的灯笼,阿森是会扎的。
从屋后头山中的竹林里劈几根竹子,最好是高而细的,韧性好,撑起的灯笼又大又圆,我们每年还不等下雪便去山上,阿森背着箩筐,里面载斧头和绳子。
山不高,却陡,天冷起来,山里的雾气将泥土都湿润,变得泥泞,走一步滑三步,我和阿森就相互扶持着,等走到竹林,两个人身上都一团糟了,偶尔脸上也有泥印,我装作给阿森擦拭的样子,暗地里却将泥巴蹭到他鼻尖。
阿森哪里会不知道呢,他只会宠溺地随我去,然后掏出准备好的糖,说:“眠眠这么努力爬上来,奖励一颗糖。”
那是他没工作时,一分一厘攒下来的,别人打趣他说是他的老婆本,他理也不理,转头买了糖送到我面前,我还嘟着嘴问他:“不给你老婆留了?”
他红透了脸,不解释,只管把糖往我手里塞。
那竹子高耸入云,一抬头,密密麻麻的竹叶隐天蔽日,我们选好了竹子,先是摇一摇,叶间的雾水落在我们脸上,缓缓落下,竟像两行泪。
阿森动作快得很,一刀下去,竹子就斜斜倒下,压在另一棵上,如此重复,等他劈好了,再由我捆扎。
就连这点小活儿他也舍不得我做,总心疼我的手被竹子硌红,下山后,又是吹吹,又是涂药,可对他被竹刺破开的手,却是不闻不问。
最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在院子里,将纸糊的红灯笼纸铺在石桌上,我不安分,画个大老虎,再画个小麻雀。
阿森一双巧手,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只有他不嫌弃我的画作,不成体统地高高挂在自家屋檐,差点被他妈妈拿着棍子打。
车窗起雾,我看不清自己的脸,好像是笑着的,等雾气散去,这张熟悉的,名为眠眠的脸,一下子变得陌生,她不爱笑,眉头微蹙,好像很忧伤。
总之是阿森不会喜欢的样子。
我被这个念头惊了一跳,赶紧朝着黑乎乎的窗,笑了下,却比哭还难看。
进屋,那只兄长珍藏元代官窑青花瓷骨碌碌滚在地,我扶起,唤小朗,半刻也未出现。
许是我的声音太大,惊动兄长,在我叠声的“小朗”中,他走到我身旁,我根本没有思虑到其中的不妥,急切道:“大哥,小朗它不见了。”
兄长先是疑惑地歪了歪头,最终半是不确定地问:“小咪?”
我点头。
最终在花房草丛发现一撮带血的软毛,灰扑扑的,不是小朗又是谁。
我立刻想抱它出来,它却突然像是看到什么令它恐惧的东西般,弓起身子,朝我哈气。
那一刻,我清楚看到它的后腿上毛发血液结成一团,可我一筹莫展,现在的它对任何人都抱有敌意。
我难为地望向身后的兄长,他整个人处于逆光中,看不见脸庞,只看见嘴唇翕动:“我来吧。”
等医生结束诊断治疗,已是后半夜,兄长拍拍我的肩头,我才从他的大衣中醒转。
小朗在笼中昏睡,头正靠在兄长掌心,他终于如愿以偿摸到了小朗,而小朗也再没力气逃开,只能乖乖任由他摆布。
对于鼠夹致伤这个结果,兄长存疑,别墅区怎么会允许室外有鼠夹的存在,他决定报警,给我一个答复,我按耐住他,摇了摇头。
兄长够忙的了。
不久前的某天,我们一起在花房移植从穗儿那里取来的花时,他接了一通电话,一向平静的他也是脸色一变,最后笑着告诉我公司临时有事,先走了。
我想一定是什么大事,网上一搜,哪里是什么临时,这事儿已经沸沸扬扬传了好久。
兄长的珠宝公司被爆出用假料,鉴证科的人抽样检验,十组里有七组是劣质辐射料,有媒体猜测,检举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调来的宋家心腹。
这个紧要关头,我不想再让兄长费心费力,站在风口浪尖了。
那段时间,他时常忙得回不了家,偶尔准点回了家,也是一用完餐就上楼处理公务。
三月的风仍带着点寒,他只穿一件衬衫,袖子高高撸起至肘弯,立在窗前,点一支烟,一蓬朦胧烟雾从他的唇中逸出,两指间的烟已燃烧到尽头,冒着最后一线白烟。
我明白他的忧心,笨拙地用三流笑话努力逗笑他:“大哥,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没有月亮吗?”
兄长摇头。
我故弄玄虚地走到窗边,待他将目光投到我身上,我才歪头狡黠一笑:“因为月亮就在我面前呀。”
“希希现在也会取笑我了,”他真正笑起来,两个梨涡都出现,“答应过你的我都记在心里,今晚我会早点睡。”
我劝诫他早睡,自己却天天熬夜反黑。
网上有公司公关部的道歉声明,以及承诺,不少明星私为其站队,评论则是调侃居多,类似于“凭那张脸,我就相信我老公”云云。
相关图片是周朗设计的Galaxy,再次被人翻出赞美,国外某报曾评价它是“二十一世纪珠宝界的奇迹”,对头公司甚至也发声,称尽管是对手,但他们不相信周先生会做这样的事。
我想也是,用假料对兄长有什么好处呢,一个早早步入正轨,在国内乃至国际都享有盛誉的珠宝设计师,有什么理由去毁掉自己?
页面从上至下,我的脑海中电光火石。
我忽然想到伴随着Galaxy而出的,是周朗与温小姐的频繁接触,眼前出现周朗那张妖冶勾人的面孔,我一下子明白了。
谁能抵抗情人突然的主动?就在温小姐放松警惕,透露一些事关紧要的信息时,周朗抓住了机会。
如果不是那一针药剂,他就会继续下去,毁掉兄长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先是与妹妹苟且,再是毁掉事业,他到底有多恨兄长?
可幸好,一切就此打住了,好比他曾经拔除的名贵花草,这会儿又重新回到温室,一簇簇,美艳绝伦。
忽然粉白的花瓣飘来,有的落在我头顶,有的落在泥上,我摊开掌心,它便乖顺地跑来,好像就在等一刻似的。
这棵曾被人寄于厚望的桃花开了,满满一树,美极了。
不过,也仅此而已。
轻轻吹一口气,那花瓣幽怨地,无法抗拒地飞走,飘飘摇摇,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蓦地,我在那块还留有小朗血液的土壤中,看到一颗反光发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