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旦,凉州刺史严融为庆祝新年到来,加之连绵数月的兵祸已解决,又兼为李敏践行,他邀请凉州各郡上下各级官员,名士隐者,豪强着姓,大会于汉阳。
正旦那日,先是严融的掾属府吏部曲武将入公府朝贺,如朝中君臣之仪一般。他们按照各自官职俸禄带着等级有差的贽礼,分别是玉璧,羊羔,大雁,雉鸡,进行君臣相见之礼。贽礼完成之后,又于庭前快步趋走,唯有功曹以上可以登上公堂,众人分列两班,等待乐工敲钟之后,向严融高呼府君万岁,万年无期长久等吉祥话语。
朝贺完毕,堂上奏食举之乐,严融在坐上与众人举觞相对,食饭饮羹,饮用完毕后,堂下之人也在开始大作的乐声中受赐宴飨。
届时天已大亮,府内开始布置筵席,从堂上一直铺排到庭中,庭中拉起幕布帷帐,意图将达官显贵与闲杂人等隔绝开来。
等到黄昏之时,才算正式开席,府外守卫森严,门户上画着驱邪辟鬼的神荼郁垒,游龙飞虎,四处燃起辉煌膏烛,熊熊篝火,仆婢往来穿梭,庭中三面悬乐,时有试音之声叮叮当当传来,宾客陆陆续续开始登门。
王瑗也随他们赴宴,数日前便到了汉阳,在行馆中歇下,因为是赴宴,他们并未穿着戎装。
见惯了往昔她戎服和清浅装束,李冲见王瑗今晚穿着,眼前不由一亮。
是时下女子常见的衣裙装扮,大红梅色上衣,郁金香明黄下裙,布满折枝花草与飞舞鸟蝶纐缬纹样,领口露出一痕白得耀目的生绢中单,外披着一件纱縠单衣,光泽如玉,衣裙颜色热烈,喜气洋洋,衬得她整个人都娇艳起来了。
她和雍容挽着手,只听她说:“你给我选的衣裳真好看。”
见众人围了上来,她略略提起裙子,轻轻巧巧转了一圈,笑问道:“你们看我今天好看不好看?”
她系在发髻后的垂角缀珠的朱红发带也随着她的动作飘扬起来。
众人纷纷夸赞,他道:“不好看。”
王瑗哼了一声,也不随他走,一路骑着马只与面容更加单纯可爱的伯颜和雍容讲话。
今日集会盛大,只见公府前装饰得华丽非常的车马紧密排列,冠盖相连,绮罗拥堵街衢,竟没有下足之地。
只因李敏是严融此次宴会特别招待的贵宾,他们故而能坐在堂上。
宾客陆续到来,彼此往来引见招呼,王瑗和雍容坐在他们身后的帷幕屏风内说话,任凭他们去交际,自己也乐得一个清净。
不一会,门外长报:“汉西威长公主,驾到。”
众人一听,停止交谈,屏息凝气,肃立在原地,有品级的随着严融及其家眷出门恭迎,他们让奴仆驱赶地位低贱的车马让出通道。
公府前方,一列仪仗浩浩荡荡而来,队列中鼓吹大作,羽葆伞盖交加,步卒骑奴在前开道,其后便是两列使女宫娥家臣女官掩映着一辆长公主所乘坐的赤罽軿车缓缓驰来。軿车两马并驾,四面屏蔽,覆盖垂着赤色络网帷裳。仪仗所过,洒水除道,夹道立起行幕遮蔽行人。
軿车在府门停稳后,众人在门前拜迎,道:“臣等恭迎长公主殿下。”
一女官道:“启请长公主降车。”
先是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拉开绯帘,扶着长公主下车。
长公主甫一下车,就又有两名侍女上前交叉红罗销金掌扇遮簇她的面容。
女官走到众人面前,道:“免。”
众人起身,随长公主进府,只能看到她缥色深衣后裾长长曳于身后,以及装饰有黄金辟邪和采组绲带的佩绶。
她身前身后有方扇四面,圆扇四面,侍女提花捧炉,纱灯茵褥,衣物巾栉,漆盒画盘,行障座障,重重叠叠的仪仗随她入内,掩盖身形。
直到走进大堂,拿着羽扇的侍女率先进入立在主座后,她随后跟入。
王瑗和雍容都对这位长公主十分好奇,她们在帘幕后,悄悄揭开一角,向外探去。
只看见了她的背影,副笄六珈,步摇金冠,簪珥钗环,步态雍容。
她在重重簇拥下转身于帐幄中升坐,即刻就有侍女垂下帷幄障面,只能隐约看见其后的人,面如满月。
众人落座,室内用帷幔、屏风划分内外空间,主宾座向位次,刺史,长公主等人居中而坐,其他宾客左坐。每人面前的一长几,几上放着圆盘、耳杯、碗,敬酒对饮,侍女在其中托盘行走、送膳,还有恭立一旁的侍女,准备着碗、盘、壶、三足器等器皿。
开宴之后,歌舞伎乐百戏上场,轻歌曼舞后是百戏,有飞剑,跳丸、撞钟,击磬,龙戏、鱼戏、豹戏等名目。
堂上丝竹开始合奏,一缕清亮明脆笛声和音叠奏,从中徐徐吹起,压过丝竹,穿透划破起先合奏八音,与其交织,穿云而出,随着悠扬的笛声流动,一列十余人的舞伎鱼贯而出,装扮与方才的飘飘长袖不同,她们着一式衣裳,扮作士兵模样,头戴巾帼,紧袖短裙,外穿皮甲,长裤皮靴,背着弓,英姿飒爽。
于时凉州女子也如男子一般,为保家园边疆,挟弓矢活跃于疆场之上。
她们挺胸昂背,一手叉腰,一手高举,提腿形成一个优美的角度,踩着鼓点前进,步履矫健,作悠然骑马状,最前一人,高举红旗,引导众人。
随后,舞伎变换队列,时而旋转,时而跳跃,短裙翩翩划出一个个最优美的圆。这时鼓声齐响,如同雷声大作,她们似被雷声惊恐,聚在红旗手四周,作商讨应对之状。红旗手举手齐眉,观察远方,旋转前去,而她身后的同伴也一个接一个劈开双腿跃进。
琵琶挑抹出雨声淅沥,一人在磅礴雨中与同伴迷失,于草原上独舞,在地板上沿着一条线,曲着双腿急速旋转前进,一连转了五六个圈,剧烈旋转,裙作转蓬飞快,双手环在胸前,影如霹雳迅疾,炫惑人眼,而她起身之后,浑身一丝不乱。
尔后红旗手回身找到落单的同伴,二人复又叉腰举手,平行前进,如同骑乘一马。红旗手向前张望,手执套马杆,套回失马,两人于是与大部队集合。
此时云收雨霁,众人背对宾客列成一排,下蹲舒展双臂,劲部轻摇,肩膀微颤,起伏宛如波涛柔美,从左手指端次第传递到右手指端。
此后,乐音突变急促,金鼓之音,刚劲肃杀,她们变换队形,迎拒来敌。红旗手张目嗔视,挺身屹立,马上迎敌,众人又抽出腰间长刀,组成数队,作对抗状,又排成一条直线,翻身跳跃间,众刀刷刷挥向前方,口中大喊“杀!”,斩钉截铁,怒气澎湃。
云中笛音又响,众人收刀,面目也柔和下来,鸣金收兵,挺胸昂背,一手叉腰,一手高举,提腿踩着鼓点前进,做悠然骑马状,得胜班师,走到画堂一侧去了。
众人纷纷喝彩,王瑗看见如此绝伦的舞蹈,如痴如醉,不禁鼓掌,向她们表示敬意,惹得雍容惊讶奇怪注目。
不一会,她们收拾完毕,又回到席间,向众人祝贺新年,齐声歌颂刺史文治武功,守土一方有功,保得家国太平。
此后席间歌舞频频,人们觥筹交错,互相言笑,交谈耳语,男女宾客混坐,喝岁酒,唱冶歌,或又互相起舞,不讲礼节,毫不避忌,欢娱快乐,达旦不寐。
有一众晚辈向长公主进椒酒柏酒祝吉上寿,端坐于幕后的她含笑一一饮过,在其人去后,她看向眼前欢乐场面,却是寂寥的神情。
王瑗不知为何李冲近日说话总是怼她,连过年也不说一句好话,便不想找他说话,又见雍容在和她认识的女眷玩,其余人又在做藏钩射覆,投壶酒令游戏,因不认识他们的伙伴,一个人不由有些百无聊赖,寂寞,心想要是能让星汉她们前来该多好。她见宴席不到天明是不会结束的,遂一个人离席,想到别处转转,见连同华堂四周的小厅厢房也有人在玩乐,正想找个僻静处自己一个人待着时,眼前忽然蹿出一个朱红面孔,黄金四目,张着血盆森森大口,獠牙突出,不由被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一个面具。
却听得面具后笑声阵阵,很耳熟,那人摘了面具。
杨颙。
“从事为何要吓我呢。”
“姐姐。”他欣喜道。
两人走到厅中一处案前,同席坐下。
杨颙道:“本来不想叨扰姐姐的,但我刚刚看见姐姐闷闷不乐的,故想让姐姐振作些。”
“我真是要被你吓……”
他忽然以指点唇,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今天是过节,不要说这个字。”
“这是什么?”王瑗遂又看向他刚摘下的面具。
“大傩用的面具,之前腊祭时,由我扮方相氏。”
王瑗很感兴趣,让他为她仔细讲讲大傩,她从前还没有好好体验过这过年的仪式。
“腊月的前一天,就是大傩举行的日子,要把往年的瘟疫灾祸驱逐出去,之前要选十岁到十二岁的官宦子弟一百二十人为侲子,还有人扮成十二种神兽,这一天晚上跟在我的身后,然后我们背着桃木做成的弓,射出棘矢,又拍着土鼓,一边拍,一边射箭,洒赤丸、五谷,在场上追逐其他人扮的恶鬼瘟神。漏断时分,群贤毕至,像刺史,太守这样的人都到了,才开始正式逐疫,童子们唱起驱疫的歌,而我呢,与十二种神兽一起跳舞,这十二种神兽就是歌中十二种驱邪的神,跳完以后,就欢呼,绕着场上过三圈,手持一把火炬,出了城门,将火炬递给早在城外等候的骑卒,他又传给通向渭水途中的另一骑卒,就这样传递火炬到了水边,最后将火炬扔在水中,就算驱疫成功了。”
“当然,大傩各地都有,只是规模形制不一样。”
王瑗越听越入迷道:“你再扮成那个样子让我看看。”
“很累的,再说了,当时我穿着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还披着一张熊皮,很威风,现在一时又不能齐备。”
“那就戴上面具让我看看。”
于是杨颙复又戴着面具,在她面前作驱逐鬼怪状。
她不禁笑了出来,倒觉得昏暗之中的面具一点也不可怖了。
只见这张面具离王瑗越来越近,她不禁伸手去摘,慢慢露出与面具截然相异的杨颙俊美如玉的容颜来。
目光相触良久,他忽然奉上一物打破了这奇异暧昧的沉默。
“这是苇茭,又叫索苇,可以驱邪,祝福子孙繁盛。”
她拿着类似芦草的苇茭,只道:“谢谢。”
他又细细注视着在灯下看苇茭的王瑗,道:“姐姐,今天你穿得很漂亮。”
“真的吗?”
王瑗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十分受用。
他怔怔看着:“真好看,是这个屋子里最好看的。”
杨颙看见她眼眶和面颊晕染着浓浓的胭脂,眉细细的,弯弯的,眼角,唇角,下巴,都贴着一粒真珠钿,额头一朵翠绿的六出珠翠面花儿,点小小红唇,发髻根部簪饰着细小精致的珊瑚红梅发饰,尤为俏丽可爱。
“对了,姐姐,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有点闷闷的……你不是说想与我切磋文翰吗?我们就来写字吧。”
他命人拿来文具,想让王瑗书写,她见全是名墨善笔便推辞道:“怎敢擅用从事的文具。”
“姐姐不必客气。”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写什么好呢?”
“各人作些应景的新春句子吧,就以春为韵。”
“好。”
雍容回头见不见了王瑗,想去寻找她,但又觉得夜深而四下男客众多,出入唯恐有闪失,自己便和梁柔伯颜待在一起,便委托李冲去将她找寻回来。
李冲自上回游湖回来,见她仍然冷冰冰的,不解人意,心里有点怨恼,于是这几日故作颜色给她看,她倒也不恼,依旧我行我素,整日风轻云淡,他实在也不能推脱妹妹所求,便前去寻找她,出了画堂,室外稍为安静一点,又转过画楼,桂阁。
见是在一个厅阁里,凉州从事杨颙头戴介帻,身穿锦缘长衣,外披一件朱纱单衣,和王瑗正共坐在一方长席上,身后是一黑漆朱画龙鸟云兽的木屏。
她和杨颙紧挨着,并肩坐在案前,亲密无间,杨颙看着她挥毫写字,不时评点,两人又不时对望轻柔交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同样的红色上衣,隐隐倒像一对璧人夫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