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真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逼仄阴暗的房间里。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腐烂的潮湿气息,屋子里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床,一个做工拙劣的梳妆台,一张凳子。
地上铺着木地板,却不是现代明快简约的风格,而是黑乎乎的,上面像浮了一层泥,又像糊了一层干涸了的血渍,令人看一眼便觉得不舒服。
窗户很小,窗帘是大红色的,印着俗艳的花卉,边界线模糊成一片,分不出哪是花哪是茎哪是叶子,充满了廉价感。
床上的被褥和单子都是大红色的,就连她身上穿着的,都是条正红的长裙,热烈鲜艳,看久了觉得眼睛疼。
祝真端肃小脸,趿拉着红色的软底绣鞋“嘎吱嘎吱”踩过活动了的地板,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出乎她意料的,明媚得过了头的日光倾洒进来,太阳招招摇摇挂在当空,竟然是中午时分。
她站在一栋三层小楼的最顶层,窗户上嵌着结实的铁栏杆,往底下望过去,正好看见人来人往的街道。
马路非常破旧,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路两边的建筑物多为平房,破破烂烂,行人们穿的衣服也不大体面,她甚至看见了好几个打补丁的。
从一个干瘦矍铄的老者手里拿着的手机可以判断,这还是现代,可她看到的风物面貌,明晃晃地写着,这是个十分落后凋敝的贫困村庄。
她所在的小楼,已经算得上此地的豪宅了。
八九个中年汉子站在路边,穿着白色镶红边的汗衫短裤,手里拿着唢呐、笙、小铜镲和梆子,每件乐器上都系了红布条。
他们低声交谈着,当先那个抱唢呐的呼喝一声,几个人便同时举起手中的乐器,排练起一支喜气洋洋的迎亲曲目,乐曲嘹亮欢快,惊飞了树上的鸦雀。
门外有人敲门。
一个嘶哑死板的声音隔着门板对她道:“下楼,抽签,吃饭。”
抽签?
带着疑问,祝真打开房门,被来人的面容吓了一跳。
说话的人是位少则八九十岁,多则一百多岁的老婆婆,满脸的皱纹耷拉下来,本该给人以慈祥可亲的感觉,可她那双阴森森的眼睛直勾勾瞪着祝真,白色棉麻袍子下,两只枯瘦如鹰爪的手伸出来,指甲又长又尖,突兀且大力地抓住了祝真的胳膊,硬生生营造出了恐怖片的氛围。
祝真吃痛,正打算说话,看见旁边房间里走出来的男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是封绍。
他穿着一身中式袍褂,也是大红色的,像随时准备步入礼堂的新郎官。
脸色却说不上好看,探究地打量了会儿分配给他做敲门神的那位老婆婆,又转过脸和祝真对视了一眼。
祝真没想到会这么快见面。
陌生诡异的氛围里遇到熟人,本该是值得庆贺的事,可想到两个人不得不再次面对的竞争局面,又觉得心情很复杂。
他太聪明太谨慎,虽然没有在她面前展示过身手,看他那敏捷的反应和高大利落的身形,想也知道差不到哪里去。
因此,祝真对上他,根本毫无胜算。
这一局,只怕凶多吉少。
祝真沉思着,封绍或许也抱了相同的提防念头,并没有跟她打招呼的意思,而是一边低声向老婆婆打听着情况,一边踱步下楼。
祝真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有些难过。
吱吱呀呀地走下行将就木的楼梯,在二楼拐角处,他们看见另外两名男女。
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服饰,脸色与状态却比他们糟糕得多,长发及腰的女孩子低头不停抹着眼泪,黑黑壮壮的少年双目发直,嘴里神经质地叨叨着什么。
走到一楼,他们碰上了第二对。
那少年长得白白净净,强颜欢笑着安慰身边束着鱼骨辫的柔弱少女:“阿妍,你先别慌,天无绝人之路,待会儿不一定抽到咱们呢!”
“躲不过的,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我们活不过三天,呜呜呜呜……”少女忍不住,投入少年怀里大哭起来,“阿强,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我害怕……”
看样子,两个人是情侣。
带着满腹疑问,祝真正打算攀谈,那带她下来的老婆婆忽然咳嗽了一声,站在红木打造的圆形餐桌前,嘶声道:“幸运的孩子们,你们被神明选中,获得了贡献血肉与灵魂的殊荣。今天,就让我们看看谁会成为第一对幸运的新人吧。”
其余五名婆婆端着一样阴森可怖的脸,异口同声道:“愿仁慈的神明永远庇佑我们,愿我们永不受疫病之苦。”
那黑黑壮壮的少年忍不住小声道:“为什么是我们……”语调里充满了害怕与绝望。
老婆婆寒了脸,厉声道:“李承,你这是在质疑神明的决定吗?”
“不、我不是……”这所谓的神明在此地村民的心里显然极具威慑力,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声音变得更小,“可、可我哥前年都已经死……已经将生命献给了神明,为什么今年还会选中我?我要是死了,我爸妈以后可怎么办啊?”
祝真方才看见的那位拿着手机的老人从大门处走进来,目光严厉地盯着叫李承的少年看,直到他顶不住压力垂下了头,这才开口:“每一年的祭祀人选,都是我当着所有村民的面,请示了蜚神的意思,占卜选出的,绝对的公平公正,就算选中了我儿子,我也绝无怨言。同时,所有新人为村子做出的贡献,都会被我们铭记在心,你们走后,村子自然会承担起照顾你们家中长辈的义务。相反,如果你们贪生怕死,激怒了蜚神,可有想过,你们承担得起相应的后果吗?”
老人气场威严,大义凛然,一席话说得几名少年少女哑口无言,面如死灰。
祝真暗暗记下所有的关键信息,听见老人对那位领头的婆婆道:“喜婆婆,主持抽签仪式吧。”
喜婆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是,村长。”
两个刷着红漆的签筒放在红布包着的托盘里,被端了上来。
筒里各放了三根签子,青色的竹片顶端染了红色的颜料,一根根直愣愣杵着。
喜婆婆拿着一只签筒走到祝真面前,耷拉着眼皮和嘴角,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抽。
祝真认真观察,发现签子一模一样,在喜婆婆不耐烦的瞪视下,硬着头皮随便捡了一支。
竹签上上下下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特殊标记。
祝真微微皱眉,拿不准这支签子是好还是不好。
站在她右侧的李承探头过来看了一眼,艳羡地说了句:“祝真,你运气真好……”
看来,是暂时安全的意思了。
祝真悄悄松了口气,见喜婆婆让三个女孩子抽完之后,又拿起另一只签筒,递给封绍。
显然,封绍的运气也不错。
李承同样抽了支空白的签子,龇牙咧嘴着想笑,可能是想到明天或者后天必将到来的死亡,又扁了嘴。
一圈抽下来,正好是那对情侣抽中了特殊的写着“囍”字的签子,其他人都是空白。
一对绝望的情人抱头痛哭起来,别的人高兴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尴尬地站着两侧,担忧着自己不祥的命运。
喜婆婆丧着脸对那对“幸运”的新人道了恭喜,安排上菜。
祝真饥肠辘辘,也顾不上为眼前不利的形势苦恼,挑了把椅子坐下。
封绍坐在她斜对面,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往对方投过去哪怕一个眼神,像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祝真心里闷闷的,借着和还算话多的李承聊天打发时间,刚说了两句,便见一列妇人鱼贯而入,将准备好的菜抬了上来。
是的,你没看错,是抬。
一个硕大无比的猪头,躺在垫着红布的大圆盘里,憨头憨脑的猪眯着眼睛咧着嘴,诡异地笑着。
一条足有十几斤重的青鱼,瞪着死鱼眼,呆滞又笨重。
一只被烹饪成焦糖色的大公鸡,厨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支撑住了它的骨架,让它雄赳赳气昂昂站在盘子里,很有种常胜将军的风范。
筷子从李承手中掉下,敲击白色的碟子,发出响亮的磕碰声。
刚刚活泛起来一点儿的眼神又变得惊恐,他喃喃道:“神仙菜……神仙菜……”
这一次,不用问,祝真也明白他在害怕什么。
不多不少,正正好三道菜。
三是一个特别的数字,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习俗,祭奠神灵或死者,都要备三牲,因此平常做饭做菜往往会回避三个菜,为的就是避开这数字的不吉利。
这会儿,这三道菜摆上来,餐桌变成了供桌。
而他们六个,是注定要死去的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