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颖没在这坐多久,吃几口薛老端上来的果盘,掩着嘴将葡萄籽吐掉,再用阿姨送上的湿毛巾擦擦手,从包中取出护手霜,边涂抹边和薛老说起道别的话:“行了,这次的事就劳驾你,多余的话你不想听,我也不爱多说。”
“你自己回来的?”他问,“这儿空厢房还多,你要不想住酒店,叫人给你收拾出来一间。”
“不用了。”她放回护手霜,又取出一对绒布手套戴上,“不过是趁着假期回来,处理完事情,顺便和祖国共度佳节,Léo没跟过来。回国还住在前夫家里,说出去也不合适。”
“那我就不安排了。”薛老也不再多客气。
余颖抚着下巴再瞧几眼薛钰宁,或是血浓于水,越看越觉得亲近,眼神也和蔼些。这闺女比她还会长,爸妈的基因净捡走了好的那部分,她走下座位,裙角翩跹,取出一早给她准备好的红包,双手递过去:“喏,不知道你平时都喜欢什么,就送点俗气的吧,虽然知道你不缺,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薛钰宁扫一眼那红包,鼓鼓囊囊的,感觉东西装里面都塞不下,论诚意真是好阔气又实在。谁会和钱过不去,又是亲妈给的,她接过:“谢谢您。”
“不用送了。”余颖噙笑收手,交待薛老,戴上帽子迈过中堂木坎。
主人家不送,阿姨还是要跟着的。纵使知道她认识路,依旧领在余颖前头,躬身将她送到四合院的大门口。
那道倩影飘出影壁,薛钰宁转过来看薛老。他没什么丰富的表情,手臂在木椅扶手上摆着,手指一会敲打一下,并不用力也无节奏。
薛钰宁拆开红包,用白条捆起来的粉红纸币足有三叠,随意翻翻还是连号。她问薛老:“去喂会儿鱼呗?”
“行。”他双臂一拍两边支棱起来,由她搀着到池塘边。
虽是说喂鱼,可薛老抓把鱼食在手里,迟迟不肯撒出。眼神落点在水面,却没有聚焦。
薛钰宁探头望望薛老的表情,从他手心里拈走一颗,往水里一丢。锦鲤这回倒是不怕她投送的东西,兴许还觉得小气,摆尾游过来,灵巧地把那一点食物吸走,再忙不迭地往回,依旧是半刻不肯在靠岸的地方多待。不受待见,薛钰宁也失去喂鱼的兴致,双手背到身后,脚尖一垫一垫的:“她回来找你办什么事啊?”
她还真是想不出来,这时候要说是来争夺抚养权,那也太晚了些。
“你姥爷死了。”薛老回答。
薛钰宁与她那姥爷的关系比和她生母还淡漠,这倒不是父母离婚的原因,余颖和她父亲本来关系就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有仇。薛老不避讳这母女二人接触,尽管她们不怎么接触,可和姥爷家的往来是留着意要切断的,最好谁也别来打扰谁。
现在听到死讯,薛钰宁自然也没多大感情触动:“噢,回来办丧事?”
“回来抢遗产。”薛老说完,还乐,“你说她,在法国公司都开那么大了,这点钱还惦记。”
“那不一样。”薛钰宁道,她竟然很是理解,“该是她的,就得是她的,一分也不能少。”
薛老何尝不知道,余颖正是这想法。
别看余颖现在日子过得精致又小资,其实她是农村出生的姑娘。家里共有两个孩子,她是老大。正如一般推断的那样,她还有个弟弟。
还好,父母在生下她后的第二年就生出了儿子,她上头也没有姐姐,所以她的名字虽然不算多动听,比村里其他的“招娣”“若男”还是强点。总的来说,父母对她其实尽到了抚养义务,比起同村有些姐妹众多的人家,她至少吃得饱穿得暖,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有多感激这养育之恩。
从弟弟出生开始,余颖就很天然地知道,凡事都要以他为先。
每一口饭,每一块肉,都要先送到他嘴里,孝敬完父母,自己才有机会捡剩下的。就连衣服,也是先给弟弟做,剩下的边角料给她凑出一件。小时候他们尺码相似,偶尔弟弟穿坏的,打几个补丁,也会剩下给她。
都无所谓,余颖觉得。
哪怕是弟弟毫无预兆地泼一盆水到她身上,见她狼狈的样子拍手称快,大声喊她“贱人”,父母闻讯赶来,无视像落汤鸡的她,只是搂着弟弟夸,竟然都会说脏话了,真有男子汉气概——她都觉得无所谓。
直到她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差几十块交学费。父母不愿出钱,因为这笔钱他们还要留着找关系,帮弟弟在邻村随便哪个中学读书。他成绩太差,九年义务制教育在那时还只是个刚刚提出的概念,没有关系通融,哪个学校都不愿收留他。
“你念书那么好有什么用,到时候都是在家里给人干活的。”她娘说,“等你十六七岁,我们就在周边帮你相个好人家。”
父母对余颖最大的盼望,就是有人提亲。
也是奇怪,这对资质平平的夫妻,不知是哪个基因变异到余颖身上,打小她就因为脸蛋在村子里有些名气,老早有几户同村的过来,扒拉她的下巴,像在市场挑母猪一样,和父母商量以后结婚的事。他们也对她报以厚望,期待着等她到年纪许配给阔绰的某家,换来足够的聘礼。
如果不是到过县城,读过书,余颖也会觉得这就是她的宿命,没什么不妥。可她见过更好的样子,便容不得往后的污秽。
学校的老师想帮她,去她家里做思想工作,说余颖成绩优异,能考上大学,好大学!那年头教育普及刚刚展开,大学生可是个稀罕玩意儿,重点大学生更是鸡窝里的金凤凰,一个县城若真能出一个都了不得,别说全村敲锣打鼓、村长亲自设宴,恐怕县长都能被褒奖提拔。可她父母就是不听,觉得这女老师在诓人,一姑娘能有多聪明,还上大学?这两人肯定是合起伙来骗他们钱,拿着木棍将老师扫地出门,余颖锁到后院腌咸菜。
她也想过勤工俭学,可每天所有的家务都要由她做,农活也要帮忙,作业都是蹲地里抢时间写的,书更是恨不得捆脑袋上,走路都在读,才有这样的成绩,她哪来功夫去打工赚学费。老师告诉她,有个组织叫“妇联”,她或许可以去那里寻求帮助。趁着某次去县城进货的机会,余颖四处打听,没人知道这个组织在哪,但有人提醒她去县委问问。她在那遇见当时负责管事的人,年轻的薛老。
他是唯一拯救自己的希望,她是送上门的实绩,说得上互惠互利。
大学时期的余颖,很自然地和薛老谈上恋爱,毕业后结婚,就算她知道他比自己大了十多岁。
“我当时就是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不属于那个年龄,但属于她的倔强和韧劲。比我都强,比我见过的大部分男人、女人都强。”薛老好像从来没有和薛钰宁讲过以前的这些事,回忆起来才发现,有些细节都记不清了。至于后来为什么会离婚,他三言两语道不清楚,薛钰宁隐隐约约却能从这些故事中领悟。
余颖再恨她的父母,却一直没有与他们断绝联系。听闻她飞上枝头,那一家三口想当然地来向她索要钱财,包括弟弟盖房子、娶媳妇的钱,甚至侄子一到三岁的吃穿,也叫她出力。按照赡养义务,她一一给予,绝不是念在亲情。和她相似家庭出来的人,余颖见过许多,她们分为两大类——要么极为渴望感情,要么极为绝情,她是第二类。
余颖离开这个家以后,她的母亲自然成为最劳碌的人,没几年落下一堆病去世了。她父亲本想再娶个续弦照顾自己,她极力劝阻,最后以“这女的以后肯定跟你儿子抢财产”成功说服。
城市开发如火如荼,环线越建越多,很快推土机就到了老家的村子。被征收土地,每户人家会按照面积得到相应且丰厚的赔款,甚至好过他们干一辈子农活。弟弟住的那套房子,地契和房契都写的余颖的名字,那个草包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哪怕房子是她的,他赖着不走又能如何,可现在上门赶人的不是她,他们屁滚尿流地搬出去。
弟弟工资收入不高,隔三差五还要靠父亲接济,可父母的大部分赡养费都是余颖所出。现在父母双双过世,没有遗嘱,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之一,她有非常正当且合规的理由,要求分得大部分遗产。
她这次回来,就是处理相关手续,顺便度假。
三言两语,薛老把余颖的前半生事迹说得清清楚楚。
“生下你以后,她就跟我提了离婚。”薛老依旧看着那个池塘,“她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我留不住她。”
“那你偶尔会想她吗?”薛钰宁问。
池塘的波光泛得有些刺眼,薛老扭过头,留给她一个黑白混杂的后脑勺,呼出极长一口气,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