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的韩韵绮做了很多梦。
一会儿梦见自己在滑雪,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坐滑翔伞,但更多的时候,是梦见自己在海上漂流。
颠簸起伏中,她自己仿佛一朵自由的浪花,随性地上下翻滚。
然而她梦做的并不踏实,总有一部分神经是醒着的,又没法完全清醒过来。
但是那部分清醒的神经告诉她,她是在沙漠里。
崔野跟她说过,在沙漠里渴死的人在临死之前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在茫茫的大海中之中。
但她甚至已经不觉得死亡有多可怕了,甚至还隐隐有种解脱的期待。
真正完全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韩韵绮的后脑勺还是很疼,她咧着嘴伸手揉了半天,才睁开眼,看见自己是在崔野的车里。
外头永远是满眼的黄沙,她根本没法分辨自己是在哪里。
韩韵绮的嗓子干得直冒烟,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动弹了两下崔野才意识到她醒了,丢了一瓶水过来。
她咕咚咕咚地把整瓶水都喝了下去,才勉强开口问:“我们……去哪儿?”
“迦鲁城。”崔野目视前方,“你的小男朋友说他房间里有一箱古籍,让我们赶紧去找出来,别回头打仗了,总统府被炸飞的时候古籍也没了。”
韩韵绮回头看了看后座,只看见一堆生活物资,大概是崔野的全部家当。
“他……人呢?”她哑着嗓子问。
崔野这回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说,让我们趁现在还能走的时候,带着古籍赶紧走,出去以后,让你把古籍、还有神殿的坐标都告诉联合国去,看看能不能来得及抢救一下。”
见韩韵绮迟迟不说话,崔野反而有点挂不住了,讪讪地说:“他在一个挺安全的地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就是早晚会死的意思。
没想到韩韵绮一声不吭,毫无疑义,就这么漠然地接受了现实。
这一次去迦鲁城的路远远没有前两次好开了。
迦利亚贯穿东西的大路就这么一条,没开多久就遇到两股军队枪战厮杀,溅起满地的沙尘,就像是一场微型的沙尘暴。
崔野经验丰富,远远听见声音不对就往路边的沙漠戈壁里开,兜很大一个圈子绕过去。
试探着回到了两次大路,都是没开多久就遇见一地的尸体。
崔野决定不再冒险回到枪林弹雨之中,而是一路从沙漠里往西开。
即便是他方向感极好,这样绕着路,也还是走错了很多次,到达迦鲁城外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这三天里韩韵绮没有任何怨言,跟他一样,困了就在车里放倒座位睡一会儿,饿了就啃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和水,甚至还帮他一起换了一次车胎,弄得灰头土脸,全身都脏兮兮的。
这段时间下来,她原本剪成平头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乱糟糟地支棱着,脸也又干又皴,像个粗糙的男孩子。
崔野很久没见过她照镜子了。
到迦鲁城时天色已晚,城里火光冲天,好几处的火焰腾起几十米高,整个城市像是被好几个巨大的火炬点着了。
崔野把车停在迦鲁城外,小心翼翼地说:“你在城外等我,我进去侦查一下什么情况,如果有机会的话,就直接去把罗伊那箱古籍偷出来。”
韩韵绮思考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崔野下车时不放心地看了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韩韵绮这两天的无欲无求似乎不太正常。
这女人明明是见到闲事就要管,在沙漠里天天喷防晒霜,有机会就要洗脸的人,这几天却像大变活人似的,把这些毛病全都改了,陌生地让人认不出来。
崔野去了四五个小时,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了,正是天最黑的时候。
韩韵绮在驾驶座上睡着了,把车窗露了条小缝,崔野隔窗喊了半天,她才醒过来,给崔野开了门。
崔野打着手电,给她看自己背上的一个登山包:“巴瓦人这次是多线同时作战,整个国家都被打了个底朝天。总统府已经被人炸了,还好楼结实,没有完全塌,值钱的东西是一样都没有了,这箱子古籍倒是没人动,我就全都装包里带出来了。”
韩韵绮兴趣缺缺地看着他背上的包,点了点头。
崔野略带亢奋地说:“我打听到了,不远处就是划给邻国的西迦鲁城,那边靠海,有咱们国家撤侨的战舰,只要是我国护照就能上。”
韩韵绮看看他说:“我拿的是R国的护照。”
崔野摆摆手,“没事,你就算是我的家属,也能行。”
韩韵绮笑了,“谁要做你家属。”
崔野看她笑了,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把那包古籍放到车上,自己爬到副驾驶座上,命令韩韵绮:“开车!往西!”
他进城折腾了一夜,说着就打了个哈欠,临睡前还不放心地跟韩韵绮说:“到了国境线叫我,得拿我的护照过关。万一有人拦着不让走,也得叫醒我把挡路的狗都一枪毙了。”
韩韵绮答应着,“行,你先睡吧。”
韩韵绮有条不紊地展开地图,发动车子,踩油门上路。
迦鲁城本来就不大,一分为二后就更小了,没开多久就绕到了东边半部的尽头,前方开始出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难民队伍,大多都是要排队等着过关进入邻国的迦利人。
迦利人原本在迦利亚都算是上等人,拖家带口的,有不少都拎着好几个行李箱。
但这个时候还在逃难的,都算不上什么达官贵人,真正的高官显贵,早就已经跑了,像韦斯特一家这样为了面子绝对不能再一次弃国逃跑的,就全都死在了城里。
但领国的海关不让迦利人过去,正在跟难民们吵架,吵得天翻地覆。
韩韵绮看了看前方的人山人海,拍了拍崔野的脸颊叫醒他,然后面沉似水地说:“崔野,你一个人走吧,我得回去。”
崔野震惊地坐直了,“你要回哪里?”
“回神殿。”韩韵绮转过头来,“你把罗伊放在那里了,不是吗?”
崔野张口结舌,指了指前方的邻国关卡:“已经都到这儿了,你……你要回去?”
韩韵绮转头对他笑笑:“把古籍带出去、把神殿的坐标带出去,有你一个人不是就够了吗?”
她从后座自己的包里翻出相机,“还有我相机里的照片,你也一起带出去。到了邻国以后就能上网,你去找我的老师,当时来迦利亚就是他帮我通的路子,你把所有关于神殿的东西都给他,一定能说动教科文组织的人。另外还有一个我外公的学生,给我的邮箱发过邮件,试着找他一下也行。还有,你可以找我爸,你跟他说我在这儿,我爸就是倾家荡产买架飞机也会来救我的。”
她诚恳地对崔野说:“神殿是因为我才被人发现的,罗伊也是因为我才被威廉拉出来的,我必须回去守着他们。我现在走了,罗伊就死定了。所有的古籍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如果他死了,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神殿里的那些文物,谁来解读?迦利亚的历史谁来还原?我知道,你会觉得我是圣母,是疯子,可是我特意用了路上这三天的时间,每分每秒都在认真思考,无数次地问自己到底要不要走,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我的理智都告诉我,我必须回去。这不是冲动,这是我人生最理智的一个决定。崔野,我必须回去,这是我来迦利亚的全部意义。”
她说得坚定极了,崔野竟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反倒觉得自己被她洗脑了,竟然觉得她说的话挺有道理的。
这个女人,理智的时候眼里燃烧着一股火焰,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接下来的时间里,崔野就傻愣愣地看着她翻出一个笔记本来,给他写了各种联系方式,电话邮箱,甚至连跟每个人应该说什么都给他写好了。
最后韩韵绮合上笔记本递给他说:“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我替外公立了这么大功,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的。”
崔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她劝下了车。
他呆呆地站在车边,迟迟迈不动步子。
出关的队伍离他只有几百米了,韩韵绮催促他,“去吧,拿出你的护照,赶紧上船,回了国,记得替我多吃点儿你们那儿的大马哈鱼子。”
崔野张了张嘴,最后问:“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小男朋友了?”
韩韵绮笑了,“别傻了。我对他……绝对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