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前,江韫之陪玛拉在法国绕圈,又在乡下度过晚春,之后便往苏联去。
这段时间,即使有仆人成群,远在美国的拜尔德也要自己带孩子。三岁的霍尔不喜欢跟别人说话,乖巧安静得有些异常,甚至别人主动跟他说话他也是不予理睬的,若非他还会理睬玛拉和江韫之,拜尔德会以为他有病。
在玛拉走后几天,霍尔才第一次跟拜尔德说了话。他一直看着他,问了一句,“你是爸爸?”
拜尔德见他会说话自然是喜不自胜,也就忽略了他问的这句奇怪的话,“没错。”
“那你是混账东西吗?”霍尔又问。
拜尔德怔了一下,英俊的脸庞看不出什么情绪,心里莫名其妙的,“谁教你的?”
“电话里说的。”
“电话?你还会接电话?”拜尔德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个小小的东西,比起他出生那会儿算是长大了,感觉就是一眨眼的事。他很少会专注地看他,一直以为他还小,就算给他计划好了未来也得等他可以轻易跟人沟通了再说。
没错,他错过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开始会站会走会说话的时候。
玛拉每次看见他都会说一大堆家常小事,也许那时她有说过“霍尔会爬了”、“霍尔会站起来了”、“霍尔会叫妈妈了”、“霍尔会走路了”等等等等,可是他没在意,被别的事情引开了注意力。
他这个当父亲的还真是个混账东西。
小霍尔点了头。
“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吗?”那个人死定了。
“他说他叫康里。”霍尔靠进沙发背,小手拿着一把黑色手枪在玩。
康里居然抢在他前面跟他儿子说话了?拜尔德扶额,随口问了一句,“他跟你说了什么?”
“‘你是霍尔?’‘我是你的叔叔。’‘你爸爸不在?’‘你爸爸对你好吗?’‘你爸爸就是个混账东西,你要是不想要,我可以当你爸爸。’‘混账东西就是坏人的意思,坏人懂吗?’‘我是好人,会对你很好的。’‘当混账东西的儿子就是小混账东西,懂吗?你想当小混账东西吗?’‘什么时候想来当我儿子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霍尔一脸平静地用稚气的声音重复了他听过的话,拜尔德越听脸色越绷不住,很明显他儿子的记忆力很好,转述得一字不差,他完全可以想象出康里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和语气。
简直不要命了,这么明目张胆地跟他抢儿子。
“你想当他儿子吗?”
大大澄澈的绿眸子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长翘浓密的睫毛随着眼皮一下一上。
拜尔德等了好一会儿都等不到他半句话,不禁陷入沉思,以为自己的儿子会被人一通电话就拐走了。
“我只是想跟你说话。”
拜尔德闻言抬眸,小人儿盘坐着用食指一下一下敲着那把手枪,低头的神情很专注。
往后,拜尔德带着霍尔工作,平时有应酬也不去了,空出时间只陪他。
他的儿子在长大,需要他这个父亲。
得知玛拉推迟回来的消息后,拜尔德问霍尔,“想她吗?”
霍尔点头。
“我们去找她?”
霍尔摇头,“她陪江姨,我们不能破坏。”
拜尔德哭笑不得,慈爱地摸了一下霍尔的脑袋,“为什么?”
“江姨不开心,她在笑,可是她不开心。”
拜尔德轻笑,赞赏一般又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儿子真是善解人意。
……
在莫斯科的江韫之和玛拉拿到了观赏加里宁芭蕾舞团在大剧院表演《吉赛尔》的绝佳位置,同时,她们也在演出之前遇到素日往来多的曼西尼太太和她的几个女伴,她们就在隔壁。
演出开始以后,座无虚席的剧院里非常安静。舞台上明亮的灯光、背景和道具构成一幅充满诗意的极具浪漫主义特色的田园风光,空气中流荡着优美轻快的提琴声。
阴原晖穿着一条天蓝纱裙,身量修长苗条,细腰不堪一握,穿过薄纱短袖的长臂柔若无骨,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动作细致优雅,吸引力完全不亚于踮起的双脚。
“她这一次看起来开朗多了。”曼西尼太太拿着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说。
“您看过她以往的表演吗?曼西尼太太。”玛拉问。
“当然,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演绎吉赛尔,这是第二次,我刚好都没有错过。”曼西尼太太有些得意洋洋地说,“她还跳过黑天鹅,那个也不错,除此以外,其余的剧目,她的表情总是不对。”
“怎么不对了?”
舞台上的阴原晖身段灵活轻盈,表情娇羞欣喜,正和男演员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对舞。
“她的脸永远没表情,整个剧目唯有悲剧的时刻可以对应她的脸。她今晚的心情很好,这是前所未有的。我记得六年前的她,她在演绎吉赛尔的时候,一直都是丧着脸的,你们知道哪一段最出彩吗?就是吉赛尔死去的时候,那一段她演得简直太好了,她欣然赴死。”
“欣然赴死?这跟这个剧本不——”玛拉话还没说完就被曼西尼太太打断,“玛拉,凡事都要有创新。正因为她欣然赴死,她才成名。她只有舞蹈技巧,表情一点儿都不到位,不创新立意的话别人提起她只会说,‘噢,是马戏团出来的那个。’像你一样,玛拉。”
她说完周遭几人都不约而同低声笑了起来。
在这些人看来,玛拉就是“法兰杰斯马戏团”的一只动物。
玛拉心知肚明,却一点儿也不介意,跟着笑,“不,这可不一样,马戏团的动物永远不会像我这么开心。”
“好吧好吧,这次也许你说得有点对。”
江韫之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笑意,专心盯着舞台。这一回她没有替玛拉说什么,玛拉的话回荡在她耳边,她却一心被阴原晖填满了。
阴原晖不开心,所以她像马戏团的动物。
舞剧很快演到第一幕尾声,本该是吉赛尔伤心欲绝,悲愤离世的一幕。她们通过曼西尼太太知道了阴原晖第一次是欣然赴死,这一次,相距六年,她们专注地看着,心里对阴原晖是否仍然会展现欣然赴死的舞姿非常期待。
随着旋律,千回百转,瓦斯灯下,阴原晖一直望着江韫之的方向,她确定她也正在看着她。她的唇角翘着,黑夜一般的眼睛明亮异常。迷惘而凄美的神情,迟钝而坚定的舞步,她恨不得朝她跃去。舞台上的一众演员自然明了——她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时光荏苒,她早已从中规中矩、听话十足的乖女孩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乐团在重复演奏着甜美的旋律,眼泪沿着脸颊滑落,这是极其可笑的一幕。阴原晖不再欣然赴死,她的动作变得飞快,速度可怖而精准,长臂与脖颈纤细的肌肉线条毕现,充满了舞蹈演员特有的优美的力量感。缓慢的音乐跟不上她的速度选择戛然而止,剧院里寂静无声,所有人不禁屏住呼吸,看着她出乎意料地爆发,一种完全疯癫的凛冽彻彻底底地超出了舞剧本身的表达。
江韫之蹙起眉头,阴原晖轰然倒地,沉重的音乐无间隙响起。
这就是加里宁芭蕾舞团至今无法挤入业内顶级的原因,阴原晖凭借其突兀惊人的破坏力犹如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无论多么刻苦地训练过了,登台前排练得多么完美,从不排练的她总能在演出时制造出各种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导致他们至今没有一场舞蹈和音乐完美配合的表演,始终都是一个不入流的舞团。而阴原晖如此的个性与神秘却使她引人注目,从而一枝独秀,名声大噪,经久不衰。
“真是乱来啊!”一个中年女人感慨道。
望着拉上帷幕的舞台,江韫之轻轻叹了一口气,在玛拉耳边低语,“她这样子没问题吗?”
“问题很大啊,如果这是她自编的舞蹈还好,可是这不是啊,她当别的演员都不存在,连男演员她甚至也不看人家一眼。我真好奇第二幕她还怎么跳下去。”玛拉低声说。
“跳不下去的。”曼西尼太太似是听到什么,“我保证他们会换个人替代她。”
“这……”周围几个女子不约而同地迟疑。
“他们干过这种事。我记得是《胡桃夹子》,在叶卡捷琳堡的时候,她搞砸了第一幕,之后换人了。克里斯蒂娜·库尔尼科娃,他们的另一个可靠的舞者,才二十岁。”曼西尼太太非常冷静地给她们讲解,“她们两个人曾经一起跳过《天鹅湖》,克里斯蒂娜演了白天鹅,阴原晖演了黑天鹅,非常精彩,可惜克里斯蒂娜盖不住她的光芒,她的野性有如方才的疯癫,”顿了顿,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江韫之,“也可以性感如荡妇。一样的人种,似乎没什么差别。”
江韫之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仍为她的话感到恼怒,刚想说什么就被玛拉握住了手。玛拉何其机智,她自然懂得曼西尼太太的意思,她在心里庆幸曼西尼太太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不会把话说白了也不会把话说得更难听,不然她在江韫之那里就圆不下去了。
“曼西尼太太真是见多识广,我听闻她跳过黑天鹅,无奈不能一睹风采,您可以再说说关于她的其它表演吗?”玛拉亮着一张有些谄媚神态的笑脸说道。
“她的其它表演没什么好说的,克里斯蒂娜的情感力量将会超过她的舞蹈技巧,但我想,只要她还登台演出,她永远都是引人注目的,有的是人买她乱来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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