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韫之和康里之间偃旗息鼓,玛拉是第一个知道的。
然而,即便江韫之义正言辞地回答了她,她仍不死心,仍不怀好意地探询道:“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也许这一伙人就是需要别人把话多说几遍吧,康里是这样,玛拉也是这样。江韫之一边思忖着,一边揶揄道:“不过一对情人散了伙,你为什么一副好像被丈夫离婚了的样子?”
“亲爱的,我为你伤心。”玛拉猛地拥住了她,“我想你是爱康里的吧,到底是为什么呢?”
“玛拉,不要太在意别人的事。”江韫之回抱她,她身上的馨香萦绕在她的鼻间,淡淡的。
“过几天我想去欧洲,你要跟我来吗?”
江韫之得散心,得远离目前会留在美国一段时间的康里。上次她听闻贵妇人们议论欧洲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芭蕾舞团近日会有演出,他们的首席女舞者是个华人,名声大噪,非常漂亮。有位为人苛刻的曼西尼太太对女舞者赞叹不已,那是江韫之第一次听曼西尼太太由衷地赞赏一个人,她很好奇,可惜玛拉这个傻姑娘在那里捣乱,仿佛不想让她听见什么一样,匆匆拉着她走了。
“真的吗?我当然去。”玛拉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们去法国,虽然我的家已经没了,但我还是很熟悉,也很怀念的。我们可以去巴黎,去里昂,去——”
她说了一半被江韫之打断,“我们也许是去苏联,”江韫之面带善意的微笑说,“事实上我太不确定要去哪里,上次听曼西尼太太说的那个舞团叫什么名字来着,‘加里宁’?我记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去了欧洲应该会知道,我想去看看他们的表演。也许我们回来之前可以去一趟法国,反正有的是时间,对吗?”
玛拉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她不禁将手指放在人中处,看着江韫之明亮睿智的眼睛,她很快将自己调回状态。
“你是想看芭蕾舞剧吗?我也很喜欢,不过去苏联是没用的,过几天的一场好像是在巴黎……”
“你果然知道。这样子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出发,你需要带上霍尔吗?”
“噢不,霍尔有人照顾。”玛拉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重新绽开笑容说,“让我来安排我们的旅程如何?”
“可以。”
这一天直到送江韫之出门,玛拉依然对她那不同于往日的和善微笑感到毛骨悚然,她立马跑去书房找拜尔德,气喘吁吁地对温和从容的拜尔德说:“亲爱的,他们完了,他们结束了。”
拜尔德抬头看她,“你是说康里他们?”
“没错。”玛拉使劲点了头,“江江不要康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闻言,拜尔德轻笑一声,“既然不是康里不要她,那就不碍事。”
“为什么?她说了跟康里再也不可能,她永远都不会再跟康里有什么了。”
拜尔德依然不急,笑意盈盈地看玛拉一副急坏的模样,薄唇微启,“放心好了,大概只是康里做了点什么让她不高兴,过几天会和好的。”
“真的吗?”玛拉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可是江江要去欧洲了。上次她听曼西尼太太说起加里宁芭蕾舞团,虽然被我糊弄过去,但是她记得,她要去欧洲看。你知道的,那相当于是去看康里的情人啊!”
拜尔德玩转着手里的钢笔,很冷静,“这没什么,你跟她去,不过是看场表演罢了。再说了,她又不是不知道康里有几个女人,这一些她心里有数。”
“是的,我是要跟她去的。可是如果她跟康里真的玩完了呢?”
“那也妨碍不了你跟她做朋友不是吗?”
玛拉眼睛一亮,凑前趴在桌子上捧着脸问:“所以你对他们会不会结婚已经不抱希望了吗?”
拜尔德看着她忽然换了一张脸似的,从丧气到喜气,他宠溺地用钢笔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都三年了,他们还不温不火的,早就不强求了。”
三年的时间,够他摸清康里的心思了,想用女人来牵制他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当然,他不否定自己的眼光,江韫之很合康里的心意,他笃定,只要两个人还见面,结婚是迟早的事。
“江江是个好人,虽然我有点不希望她和康里在一起,但是如果他们在一起也不错,生一个漂亮的女儿,嫁给我们的霍尔,这样子就成了一家人了。”玛拉用两只食指的指头碰在一起,一脸写满天真美梦。
拜尔德无奈地笑着,这丫头真敢想,敢觊觎康里的女儿。他知道对康里而言最重要的是他的妹妹,一个悲惨死去的无辜孩子,当妹妹换成女儿,相信在他心里地位一样重要。如果真要跟他们做亲家,霍尔的未来堪忧。
一转眼,四月十日,星期二。
这是江韫之第一次遇见阴原晖,此时的阴原晖芳龄廿三,跟江玉之是一样的年纪。
通过玛拉的讲解,江韫之对她有了浅薄的认识。阴原晖在一九一七年以舞剧《吉赛尔》一举成名,极度热衷于已经枯萎的浪漫主义,除此之外其它的剧目到她那里最终都会变成“无情节芭蕾”,只能看到她的高超技巧和华丽动作。她曾经最引人议论的一次是一脸丧气地表演完一出喜剧芭蕾后,谢幕的时候,她站在舞台上对着观众席不羁地露出了一个阴森而讥讽鄙夷的笑靥。当然,这事很快被盖过去。
阴原晖是一个有望复兴浪漫主义芭蕾的天才,具有编导才能,且风头正劲,偏偏一直委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舞团里。除去演出,她从不出现于任何场合,跟任何人没有来往,算是一个性格古怪又神秘的舞者。外界议论,倘若她能与业内的顶级合作,更坦荡地亮相接受褒奖与建议,也许会被追捧成伟大的艺术大师,无人能及。
玛拉唯一没有说给江韫之听的是阴原晖和某个“杀人魔鬼”是有来往的,他们之间那点事在欧洲上流社会是公开的秘密,都被说臭了。
自从听了拜尔德说的话后,玛拉感觉自己跟江韫之再也没有隔阂,仿佛之前她做过的多多少少的诱哄行为都不存在,她什么亏心事都没干过,一身轻松。如今就算对江韫之隐瞒,她也没什么负罪感,反正是江韫之跟康里一刀两断的,她隐瞒关于康里的事情可以美名其曰不要让最好的朋友心烦。
江韫之难得遇见同胞,还看到宣传纸上印出了她的名字的汉字写法,莫名其妙对此兴趣极大,大过于和别人一样去惊叹她的舞蹈造诣。
阴原晖——原晖即朝晖,本是个好名字,偏偏姓了个“阴”字。
托玛拉的本事,演出过后,她们得以在化妆间见一面。
“阴云笼盖,朝晖未见。”
玛拉自来熟地跟阴原晖谈她的演出服,被她的漂亮舞裙迷了心智,江韫之则坐在一边细品这个名字,不经意间念了这句话,引起了阴原晖的注意,她微微侧头问:“你刚刚说什么,江小姐?”
莫名评论别人的名字是非常不礼貌的,江韫之自然不会承认,“我没说什么。”
阴原晖轻轻摇头,“你是在说我的名字,对吗?我听得懂你说的话。”
“我很抱歉。”
江韫之看着她,此刻的她早已换下了裙子,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男士衬衫,衣摆扎进深色的长裤里,简单干练。绝美的脸庞上仍化着淡妆,浓密的睫毛下澄澈的眼睛里像是漫天无光的漆黑雪域,没有她那青春年龄及不凡地位所该有的热情与光芒。
“不,我喜欢你说的。”阴原晖淡淡地笑了。
“你的父母给你取这名字,也许是另一个解释。”江韫之想了想又说。
“什么?”
“阴后见朝晖。”
“我喜欢你第一次说的。”
两双一样淡漠的眼睛在顷刻间旁若无人地对视,眼里的雪域仿佛都在融化,阳光照耀在晶莹的冰体上折射出绚烂的热忱。
阴原晖抿着唇,唇际的笑意有不可思议的激情。
“我……”江韫之欲言又止,骤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今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见人,今天的天气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阴原晖握着自己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不自觉地低下头又抬起来,“能认识你,我很高兴。噢,还有玛拉。”
这会儿的玛拉依然沉浸在她那几套舞裙里,细致地从各个角度研究它们的暗纹和缝制工艺。
“我也是,我很荣幸。”
江韫之在心里揣测她的态度,从她们来这里见她,她神情平和,很有耐性地给玛拉展示她的裙子,眼神却是冷淡的,疏离感不言而喻。到这一刻,她们的距离仿佛拉近,阴原晖的眼神变得柔和,而这是因为她说了那句对她而言并不算尊重的话——阴云笼盖,朝晖未见。
分别之前,阴原晖忽然问她,“七月份你有空到莫斯科吗?”
“有的。”
“那个时候,将是我第二次跳吉赛尔,你会来看吗?”
她就是跳吉赛尔成名的,江韫之欣然点头,“一定会的。”
阴原晖微笑着点头,“我会很期待你的到来。”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江韫之看着玛拉一点要睡觉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翻出她带来的简单的作画工具,素描纸和炭笔,她打算把阴原晖的舞姿画下来。
“我想我们要在欧洲待到七月份了,你要吗?”玛拉一边画画一边说。
“当然。”
“我只看过她的一次表演,今晚是第二次。她简直太完美了。七月份的莫斯科真是太叫人期待了,吉赛尔,她要第二次跳吉赛尔。现在想想错过了第一次真是遗憾,距离她第一次跳已经六年,相距六年总是不一样的。”
江韫之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她的画法温柔细腻,线条干净,饶是她这种不怎么会欣赏艺术的人看她的画也会觉得心旷神怡,就是不知道她的画能值什么价钱,她没开过画展,没卖过画,他们家里有个房间是专门用来放置她的画的,她经常告诉她,喜欢哪幅就拿回家挂着。
玛拉的背后是拜尔德·法兰杰斯,凭这点她要在文艺界立足轻而易举,可她没有这个心思。
“你觉得她跳得怎么样?”江韫之问。
玛拉停下笔,表情愉悦,缓缓的呼吸却有些凝重,“她的舞技很好,算得上是顶级的了,绝对是最好的,但她的表情——很假,她看起来不是很有演技,不过没人会在乎的,除去那些芭蕾爱好者们,那些完美主义者。你会喜欢她吗?”
“喜欢。反正我又不研究艺术。以一个外行人的目光,她很厉害,也很漂亮。”江韫之说完喝了一口水。
“那么……你会在意她的为人?她的性格之类的?”
“搞艺术的人还要看为人?”
玛拉笑了笑,耸耸肩继续画她的画,“搞商业的看为人吗?”
“也许,当然,会赚钱的就……”江韫之转着手里的水杯,“阴原晖应该很赚钱。”
“对,很赚钱,她的演出一票难求,你也看到了,剧院里座无虚席。”
“依你来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玛拉握紧了炭笔,偷偷看了一下江韫之正百无聊赖地摸着水杯,正起身子,又看着自己的画。画纸上,她只画了阴原晖的背影,寥寥几笔勾勒出婀娜多姿的身形,浪漫派芭蕾舞裙在脚踝之上,薄纱飘逸。
想了想,玛拉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是有趣的。她今晚跟我说喜欢浪漫主义芭蕾是因为演出的裙子够长,也许她是个保守的人,可她又穿着长裤,那么前卫。”
祝大家新年快乐!(^ω^)
我好喜欢阴原晖这个名字